怀念我的父亲和母亲-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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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那忧郁、愁闷的心境。他看的书,大都是古典文言文版书藉,尤其爱看《聊斋》,很可能是作为逃避现实的一种精神寄托。在我印象中,父亲没有什么专长,但他善于讲故事,讲起故事来,语调不高,声音平缓,娓娓道来,幽默风趣,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听他讲《西游记》中唐僧经历的九九八+一难,也喜欢《聊斋》中的《偷桃》、《种梨》、《劳山道士》之类的故事。至今回想起来,父亲给我讲的所有故事,都是有选择性的,那些恐怖吓人的鬼故事从来没有给我们讲过,这也是他教育孩子所费的一番苦心。
八
我五岁时,父亲就开始教我认字,教我怎样写毛笔字,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教我练习写描红本上的字。那时,父亲的气喘病已经显现出来,他站在我身旁,沉重的喘息声,我都感觉得到。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从小体弱,得病也不是这一阵子了。中年时,就气血不足,晚上睡觉,即使是夏天,也要穿长裤睡,冬天还要加厚厚的长统袜子。父亲去世前的两年冬天,母亲为了使父亲睡觉暖和一些,总是整夜地睡在父亲的另一头,将父亲的双足紧紧抱在胸前,用自已们体温去暖和父亲的双脚,其情景实在感人。我那时已经十二岁,母亲为了父亲,也顾不得难为情了。
一九五六年的早春,料峭春寒,湘潭的天气显得格外的阴冷。父亲穿着一套灰色的棉衣服,头上是一顶可放下耳罩的棉帽子,这是我记忆中穿得最好、最合体的一身衣服。这套衣服是母亲用大哥寄回的钱,买来棉花和布料亲手缝制的,一直到父亲去世,他都穿在身上。
父亲过世的情景,就像不久前发生的事一样,永远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至今仍历历在目。
那时,我们住在三义井,寒冷的气侯使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因为贫困,没有能力请医生来看病,药也没有,一直拖着,病痛的折磨使父亲日渐消瘦,卧床不起已有好些日子。父亲去世的前三天,精神忽然好了许多,可以起床,有时在堂屋里走上几步,在旧太师椅上坐一坐。邻居家的熟人过来探望,见到父亲安慰他说:“今天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父亲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一下:“恐怕是回光返照。”现在想起来,冥冥之中,父亲果真有某种预感吗?
三天后的晚上,大约十点多钟,我做完功课还未睡,屋里点着煤油灯,冷风吹过来,微弱的灯光忽闪忽闪,半明半暗。父亲要上厕所,母亲让我帮着她把父亲扶起来,一道搀扶着,穿过后堂屋,来到放着尿桶和马桶的厕所间。父亲要小便,虚弱的身体已不能站立,只好坐在马桶上解。解完后,我搀扶着他,费劲地站起来,父亲佝偻着身子,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是对我说:“时候不早了,你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 我和母亲将父亲小心翼翼地扶回床上,父亲坐在床边,呼吸急促,喘息了好一阵,待稍微平静后,他断断续续地对母亲说:“……你这一辈子跟着我,没有享什么福,倒是吃了许多苦,受了不少罪,我是很对不起你的……只有一点算对得起你,我从来没有在外面找过女人。” 父亲喘了喘气,接着说:“我死后,棺材里不要放石灰,放白糠头灰(谷壳隔氧烧出来的灰),我怕呛。” 母亲这时很悲伤,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低声地安慰父亲:“要不要给孩子们发个电报,让他们回来看看?” 父亲摇摇头,声音微弱却很清晰地说:“不用了,他们工作忙,不要影响他们。” 没想到,这竟是父亲最后的留言。
第二天清晨,我刚起床,母亲含着泪悲痛地告诉我:“你爸爸昨夜过世了。” 我那时很不懂事,只觉得心头空了一块似地一阵恐惶,也不见得怎样地悲痛,现在想起来,真是太不应该了,太不懂事了。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忙着办理父亲的后事,人来人往,全是母亲在料理。真正让我感到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是在父亲逝世后的这些日子里。那时,周围附近的亲戚朋友都来我家吊丧,母亲总是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来,谢谢人家。”于是,我恭恭敬敬地走到宾客面前,双膝跪下去,深深地磕一个头,以表示对他们的谢意,我是在家的长男,这也是我为父亲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出殡的那天,要封棺了,堂屋里站满了人。棺木放在堂屋中央,头朝里,脚朝外。母亲牵着我和弟弟的手站在旁边。当棺木盖挪开时,我清楚地看到父亲安详地躺着。这时,母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地拉着我和弟弟奔向棺木前,哀痛万分地说:“你们快来看看你爸爸,以后你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一阵悲痛袭上我的心头,胸口感到被石块压着似的沉重,眼泪不由簌簌地流了出来。我默默地注视着父亲苍白的面容,一桩至今也无法解释的奇怪事情发生了:只见父亲闭着的双眼,忽然间,从左眼眼角流出一滴黄色的泪珠,久久地停留在面颊上……这难道是父亲的大脑还有知觉,听到母亲悲伤的哭喊声后,作出的应答;还是父亲放心不下我和弟弟,两个尚未成年孩子,而流下的眼泪?这一切都无从解答。
出殡的时辰到了,在一片悲哀的气氛中,伴随着阵阵鞭炮声,棺木由四个请来的农民缓缓地抬起,母亲抽泣着,带着我和弟弟紧跟在后面护送,白色的灵幡在前方飘动着,亲友组成的送葬队伍,沿着门前的石板路,缓慢地走出了三义井。父亲的灵柩,将送到湘潭县乡下颜子塘去安葬,路途非常远,来回需要两天的时间,母亲不让我和弟弟继续跟着,嘱咐我们:“回去吧,好好在家读书,不要把学业耽误了。” 我和弟弟听话地停立在路旁,目送着母亲和送葬的人群渐渐离去,直至很远很远……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几十年了,他的一生,从一个比较富裕的大户人家子弟,到一贫如洗的平民百姓,他经历的坎坷和磨难实在不少,他所受的苦难也很多,他大半辈子都是在忍受各种痛苦的煎熬,在压抑的环境中委曲求全地度过的。他这样做,完全不是为了他个人,而是为了整个家庭,为了他的孩子。他没有做过轰轰烈烈的事业,也未能出人头地,但他老人家惟一值得骄傲的是,他和母亲一道,历尽艰辛,饱经沧桑,最终将七个子女一个个都培养成为了品德端正的读书人,真正尽到了一个做父亲应尽的责任,这一点,是我们永远也不能忘记的。
一
那是1968年的盛夏,我从太原送母亲回武汉的途中。
长长的列车喘着粗气,奔驰在广袤的原野上,车头冒着滚滚的黑烟,顶着风,夹杂着煤屑,一路上肆无忌惮地飘向空中,烟雾拖得长长的,远远望去,就像一条横空出世的蛟龙在张牙舞爪地翻腾……
车廂外,无垠的天空上,看不到一丝云彩,午后的太阳疯狂地发出它的威力,烤得大地火辣辣的,仿佛要把地上的一切都烤焦才肯罢休。
车厢里,乱哄哄的,闷热的空气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汗腥臭和烟草味,到处都是挤得满登登的人,不论在车厢里,还是车厢连接的过道上,四处都有站着的、靠着的、坐着的、蹲着的人。车上的广播开得山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播放当时最流行的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列车像疯了似的狂奔。
我陪着母亲坐在敞开的车窗旁,母亲心事重重地凝视着窗外,似乎那里有什么值得她企盼的和向往的。然而,远处只有一望无边的原野和稀稀拉拉的农舍,移近过来,又不断地往后退去……
窗口风很大,逆风而坐的母亲被风吹得眯缝起眼睛,头发也被吹乱了。望着母亲消瘦憔悴的面容,我感到心神不安,我发觉母亲这段时间真的老多了,原先花白的头发现在几乎全白了。
“姆妈,风太大,我把窗户关小一点好吗?” 我关心地问。
“你不热吗?你看你,额头上都冒汗了。” 母亲却担心起我来了,掏出手绢; 佝着身怜爱地帮我揩去额头的汗水。
“我没什么。您的病还没怎么好,吹不得风的。” 我站起来,使劲将窗扇往下摁到合适的位置,直到风吹不到母亲的头部为止。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二
母亲平时有喝茶的习惯; 喜欢喝湖南本地产的清茶。如今天气又热,我也有些渴了,便拿出茶杯,放好茶叶,费劲地挤过人群,向隔着几个车厢的开水房走去。
正当我端着热茶,小心翼翼地护着杯子,走回车厢的时候,一阵嘈杂的训斥声,突然从身后传来:“快走,老实点!”接着便听到“啪!啪!啪!”的皮带抽打的声响,,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感到背脊一阵发冷。“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无产阶级*万岁!”尖利的口号声接连不断,刺耳的喊叫充满了整个车厢。我赶忙往旁边躲闪。只见一个瘦骨嶙峋,满头蓬乱的白发,戴着一付深色眼镜的老人,弯曲着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在前面。他的身后跟着七、八个盛气凌人,耀武扬威的学生红卫兵,他们头戴军帽,身穿草绿色军装,衣袖挽得高高的,手臂上戴着红底黄字的红卫兵袖标。为首的一个,拿着一根宽宽的军用皮带,不时地高高举起,一路上狠狠地抽打着年龄足可以当他爷爷的人。衰弱的老人脸上痛苦地抽搐,低着头,佝偻着身子,颤颤抖抖,跌跌撞撞地走着,看着实在让人心酸……
目睹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原本不安的心更加焦燥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袭上心头,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我不该在这个时候送母亲回家,真不该赶在这个*时刻回武汉,悔恨自己没有坚持让母亲留下不走。。
我赶紧加快脚步,迅速地回到母亲的身边。
“怎么了?你不舒服?” 母亲抬起头来,觉察出我的神情有些异样,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天气真热,您喝口茶吧。”此刻,我根本不敢把刚才所见到的如实告诉母亲,惟恐增加她的思想负担,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应答。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夜幕开始降临了,列车呼啸着奔驰在路基上,火车轮子撞击着铁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一路上有节奏地震动着,摇晃着。
列车从石家庄转入京广线时,已经是半夜,母亲早已睡下了。
我躺在卧铺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脑子里不时浮现当天红卫兵押解老人的情景……可能是哪个学校的造反派押送反动学术权威回原籍的……真不该让母亲回武汉……我又一次后悔起来。,
多年来,母亲一直住在武汉,那是我们温暖的家——母亲一直和大哥住在一起。一年前,母亲去了太原二姐家。
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冷得多,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室内又没有暖气,只有烧煤的铁炉子。开春不久,母亲多年的肺心病犯了,病情越来越严重,只好住院。治疗了两个多月,病情才稍稍稳定下来。
三
母亲在太原住院时,正赶上我大学毕业分配。
按理说,早就该1966年6月如期毕业的。可是,谁也未曾料到,一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的这把火,让我们这一届大学生也未能幸免于外。毕业分配时,全国山河一遍红,派性斗争不断升级,先是口诛笔伐的“文斗”,后来发展成真枪实弹的“武斗”,许许多多机构都瘫痪了,毕业分配工作根本无法正常进行。就这样,足足延误了两年,原先定的分配方案是面向科研机构、设计院所,现在变成了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厂矿企业、施工单位。
好容易熬到了1968年7月,总算拿到了久拖未决的分配通知单。这时母亲仍躺在医院里治病,我心急如焚,立即起程,从哈尔滨赶往太原。
在医院里,母亲见到我,一阵惊喜,也不管病情的轻重,便急切地要我陪她回武汉。因为病未好,主治医生坚决不让出院,母亲不得已只好再继续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当时,全国各地的生活条件、物资供应都不好,粮食定量,肉每人每月供应一斤,油半斤,其他副食如鸡蛋、豆腐之类也都凭票限量供应,而且少得可怜。医院的伙食之差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在母亲住院的病房里,有一个山西本地的老太太,满脸皱纹,个子矮小干瘦,待人倒很热情。有一天,我带点汤菜去看母亲,见母亲正在吃一块黄褐色的肉食,这是老太太从家里带来请母亲尝的,食物不是用植物油,而是用羊油炸的,膻味很大,老远就闻得到,真让我受不了。然而母亲却吃得非常香……看到这景象,我心里不由一阵酸楚起来,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从不吃肉的,即使在三年自然灾害年代也如此。小时候我曾问过母亲,她告诉我,因为幼年时,有次吃肉吃得太多,吃伤了的缘故,以后再也不想吃肉。而今,母亲不仅吃肉食品,而且是羊油炸的……想到这些,心中就难受。
在住院的这段日子,母亲归家心切,三番五次地催促我送她回武汉。二姐很舍不得母亲走,再三挽留多住些时日。我也竭力劝阻母亲:
“现在时局*不安,您还是暂不回去为好。武汉人缘太熟,知根知底,运动一来,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说不准惹出什么麻烦事情来。”
但母亲决心已定,执意不肯。母亲是个很果断的人,决定了的事就要去做。
我意识到,母亲那极强的自尊心和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老觉得住在女婿家里,是外姓人的家,虽然女儿、女婿都孝顺,但总不像在自已的儿子家里那种感觉;似乎只有跟儿子住在一起,才合符规矩,名正言顺,心安理得。也许母亲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就是她这种守旧的传统观念和太要强的自尊心,给她老人家带来了灾难性的打击和最终的不幸。
我明明知道,母亲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封建思想意识在作怪,荒谬得很,而且后果很难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