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乱世佳人-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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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飘浮着烟玉所熟悉了的那种温软、柔曼和热烘烘的人体的气息。门后一排挂钩,挂着明月胜的几件戏服,有一两件是烟五看见他在台上扮戏时穿过的,另外几件没看见过,想来是为了别一些角色所准备。床前有一张破旧的梳妆台,镶在台上的镜子擦得雪亮,可见它的利用率颇高。烟玉下意识地站到镜前,她看见自己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双颊,和两片半开半合、显然有点不知所措的嘴唇。她忍不住地从挂钩上摘下一件戏服,对了镜子想要穿在自己身上,才套上一只袖子,忽地闻到衣领上男人特有的脑油味,不禁心中一凛,把衣服又脱下,抱在手里,鼻子凑上去细细地闻。她心跳得很快,镜子中的双眸溢满幸福,是那种任由自己想像的快乐。
她把衣服重新挂好,带上门出来。楼道里静悄悄的,她不知道该找谁打听明月胜的去向,便顺着戏子们平素上下场走的一条通道,糊里糊涂走到了戏台上。
她蓦然愣住:原来明月胜就在这里!他独自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剧场,在琢磨演练着一出新戏。烟玉立即隐入幕布后面,大气不敢再出一声。
烟玉很快看出来了,明月胜演练的新戏是《十八相送》。明月胜扮的是祝英台,此时他正使出浑身解数,百般地提醒。暗示、挑逗愚钝的梁山伯。他自演自唱,幽幽咽咽又风情万种。暗淡不清的舞台光线中,他的身形如影如魅,如水如波,把幕布后的烟玉看得目瞪口呆。长到这么大,烟玉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看一个男性青衣旦的投入表演,未加装扮的面孔和他此时羞答答的眼神、脆嫩圆润的嗓音、飘逸袅娜的身段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使烟玉的灵魂为之震撼。等明月胜一曲唱完,烟玉已经忘记了她置身何处,忍不住地为他拍手鼓掌。
明月胜在戏台上站住不动了。片刻,他缓慢地回过身来,目光冰冷地望住烟玉。
“对不起,没有得到你的允许……”烟玉手忙脚乱地拿出采访本。
明月胜忽然扬头喊了一声:“老王!”
被喊的看门人应声奔了过来。
明月胜不高兴地看着他:“我吩咐的话,你为什么不办?”
看门人赶紧罗罗嗦嗦解释了一通烟玉执意闯进剧场后台的经过。明月胜不等他说完,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再请!”
看门人转身朝烟玉摊着手:“小姐,你都听到了吧?不是我不让你进来,是明先生他忙,他不愿意见客。小姐你还是请吧。”
烟玉胜对着看门人,眼睛却看着明月胜,眉头一挑:“要是我偏偏不走呢?”
明月胜一言不发,忽然转身,大步走下台,穿过剧场的池座,从大门出去了。烟玉醒悟过来,跟着追出门,明月胜已经跳上门外的一辆黄包车,由车夫拉着飞奔而去。
烟玉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远去的黄包车,恨恨地跺脚。
就这样,烟玉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烦恼之中。
大凡容貌出众的女孩子都有点心高气做的毛病,容不得别人对她们有一丝一毫的轻慢。世上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她们越是拼了性命地要想得到,不惜代价,不计后果。
明月胜一次次地冷淡烟玉,适得其反地把她的情感推到了极致,她明白自己的爱情是疯狂,是歇斯底里,可是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势,所谓覆水难收,她只有顺流而下。
一次烟玉从外面回家,发现心碧满面严肃地站在天井当中。烟玉问娘是在等谁,心碧只说了两个字:“等你。”说完她转身就往后院里走,并示意烟玉跟着她。烟五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家里今天出了什么大事。
心碧径直走到烟三房门口,推门进去,脸色依旧凝重。烟玉顺着心碧的眼光,才发现引起娘不安的是墙上一溜排明月胜的演出剧照和海报。
各种神态,各种造型,各种拍摄角度,无一不展示了明月胜的幽怨柔美。
心碧望着烟玉,烟玉也回望心碧。母女俩长久对视着。心碧的眼睛里是责备,是询问;烟玉的眼睛里是抗拒,是执着。
心碧侧过身,慢慢从墙上撕下一张剧照。
烟玉咬住嘴唇,一声不响。
心碧又撕下一张。
烟玉终于忍不住了,扑过去抓住心碧的手:“娘,求求你!”
心碧低下头,仔细看照片上的明月胜,叹口气说:“世上真就有这么漂亮的男人?看这双弯弯的眼睛,眼里迷迷蒙蒙的神气……”她抬头望望烟玉,“好孩子,你知道男人长这双眼睛是干什么的吗?勾魂的!女孩儿见了这样的人,魂就被勾走了,就不能明明白白活在世上了。”
烟玉冲动地反驳说:“娘你在说些什么?你根本就不懂得他!”
心碧又叹口气:“我说吧?你已经迷糊了。魂儿是没有分量的,它总是轻飘飘地从你身于里拔脚就走。它走了老远老远,你这里还糊里糊涂没有察觉。”
烟玉紧闭了嘴,一声不响。
心碧接着说:“娘这辈子什么人没有见过?不是娘看不起戏子,但凡唱戏的人,角儿扮得太多了,他根本就分不清戏里戏外的凡人社会,他不该让你迷恋,董家的女孩子是决不能嫁给戏子的。”
烟玉心虚地嗫嚅一句:“我也没说要嫁给他。”
心碧目光灼灼地逼住烟玉:“那你就把这些勾魂的照片撕了!”
烟玉哪里舍得?一双眼睛只是恳求地望住心碧。心碧却异常坚决,半步不退。
“好,你舍不得,娘替你撕。”
心碧一张一张地撕下了那些戏报,边撕边说:“娘不怕在你面前做恶人。你才多大?知道哪口井的水甜,哪口井的水苦?娘既是养下了你,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将来去喝苦水!”
烟玉往日的怜牙俐齿全没了用处,一张脸上泪光盈盈,说不出来那种伤心。
当天夜里,烟玉莫名其妙发起了高烧,她躁动不宁,不住口地说着:“娘你别撕,你别撕!”
薛暮紫来看烟玉,听得糊里糊涂,问心碧说:“你撕了她的什么宝贝?”心碧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薛暮紫。末了她说:“我哪能不撕呢?我这是要让她绝了这门心思。长痛不如短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薛暮紫笑笑说:“烟玉的性子,不似绮玉思玉那么爽快,只怕逼得急了,她偏要做出件惊世骇俗的事来,也是有的。”
心碧答:“那我该怎么办?认了那个明月胜做女婿?”她凑近薛暮紫,低声说,“外面有人传,明月胜是当‘相公’的!跟一个叫佐久间的日本人……”
薛暮紫大吃一惊:“有这样的事?”
心碧叹口气:“传闻是听不得,可我这双眼睛不会看错,那次烟玉带我去看戏……”她说出在兴商茶园大门口看见明月胜上了日本人军车的事。“我虽是个女人,大是大非上还能够分得清楚,就算明月胜他不当‘相公’,也不是个戏子,凭他跟日本人勾勾搭搭纠缠不清这一件事,我也容不得他进我董家的门。”
薛暮紫皱了眉头,连说“该死!”可他一时也想不出隔绝烟玉和明月胜的更好的办法。
两个人在烟玉床边对坐半天,眼望着烟玉昏昏沉沉又烦躁不宁,心里都感觉压着什么。半天,薛暮紫抬头细望心碧,忽然说:“怎么你眼角也有皱纹了?”他就用食指轻轻抹一抹她的眼角。
心碧抓住他的手,苦笑道:“早就有了。”
薛暮紫答;“早就有了吗?我真是没有注意到,总想着你从前的样子,心里觉得多少年也不会变似的。”
心碧轻声说:“要真是多少年不变,可不是成神仙了吗?暮紫你知道的,这些年我光为儿女就操了多少心?儿女小的时候,有饭吃有衣穿就能把他们团在身边,谁知道大起来了偏有这许多麻烦?出门当兵的,就盼她们别碰上打仗;在家里上学做事的,又怕他们跟上坏人走了歪路。我真是日里夜里都把颗心提在手上呢!”
薛暮紫无言,起身绞了一条冷毛巾,换下烟五额头上覆着的那条。
烟玉站在报社办公室窗前,脸上白惨惨的,带着一种病后的虚弱。
两天的高烧没有使她的心冷却分毫,相反,躺在病床上,大脑随着热度的升高而分外活跃,无边无际地想像着她跟明月胜之间可能会有的一切,不免感觉到虚妄的快乐。
此刻在她的视线里,明月胜刚从后院小门内出来,他低着头,走得很慢。阿三在他后面跟着,小心翼翼地,不时伸手要想扶他,被他摇头拒绝。于是阿三送他到大门口便转头回去。
烟玉造了出去。一开始她努力走得闲适自然,像是跟刚刚过去的明月胜毫不相干。待一出大门,逃离了报馆同仁的视线之后,她飞跑起来,几步就赶上了前面的明月胜。她气喘吁吁喊他:“嗨,你等等!”
明月胜站住了,原本苍白的面孔突然间又带上了几分惊惧,越发现出一种柔弱的凄美。他的眼睛迅速往左右一瞥,沙哑而急促地说:“小姐,你快离我远点!”
“你有毒?会吃人?”烟玉逼视着他。
明月胜说:“我是有毒,会把你害了。”
“我不怕。”
明月胜叹口气:“你不懂。”
他转身要往另一个方向走,却不料烟玉下手更快,一扬胳膊拦住了从后面过来的一辆黄包车。她一脚踩着踏板,招呼明月胜:“上来吧。”
大庭广众之下,明月胜根本无法做出抗拒的表示。他又一次用目光向左右瞥过之后,跨上车,在烟玉身边坐了半个屁股,同时又把面孔更低地埋了下去,对烟玉说:“快离开这儿。”烟玉就吩咐车夫去水沁园。
下车之后,烟王领着明月胜一径绕过黄土山包和灌木丛生的长廊,来到僻静的茅亭。明月胜是个内向的性子,见事已至此,干脆不问,跟着烟玉走便是。烟玉一进茅亭,却突然扑到了明月胜身上,抱住他的脖子,一言不发地亲吻他的脸颊和耳根。刹那间明月胜面红如火,呼吸急促,不得不紧闭眼睛,以免跟烟玉充满期盼的目光对视。
烟五低声而急切地说:“亲亲我,求你,亲亲我!”
明月胜仰脸不动,片刻之后,紧闭的眼中有两点泪水迸出。
烟玉大惊,放开明月胜,问他:“你真是很讨厌我吗?我令你难受?”
明月胜说:“不,是我会令你难受,一旦你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烟玉扑上去握住他的嘴:“我知道,全部都知道了!我知道你是被逼的,我还知道他有枪,只要你说个不字,他随时可以一枪把你打死!一切痛苦屈辱都写在你的眼睛里,清清楚楚!”
明月胜垂下头去:“董小姐,佐久间比你想像的更要残忍。他如果仅仅打死我,也就算了,我早已经觉得活着比死了难受。他不,他说要一个个打死戏班子里的人,要当我的面打死。他说到做到,我们这些人的命在他眼里算个什么?”
烟玉猛一哆嗦,抬眼看着明月胜:“我们逃吧,逃出海阳城。我有两个姐姐,她们会帮助我们的!”
明月胜摇头:“戏班子呢?老老小小的,都跟我们逃吗?谁给他们饭吃?逃到哪里才是落脚处?”
烟玉怔住了,她没有想过如此复杂如此严重的问题。
明月胜拉起烟玉的手,凝视她的眼睛,在她手背上深深一吻。“董小姐,我会记住你,也会记住今天。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一生一世的!”他凄然一笑,慢慢地从烟玉身边走开。他走得很慢,背影略带佝偻,像是背负了极沉的重物。
烟玉只觉浑身发热,有血从胸腔里突突地涌向头顶。她呆愣片刻,突然在明月胜背后大叫一声:“你站住!”
明月胜站住,并不回头。
烟玉跳过去追上他,跟他面对面地站着。她满面通红,目光灼亮,一字一句说:“听着,我会有办法叫佐久间放弃你。我一定要做到!”
明月胜像对待孩子似的,抬手轻轻抚一抚她的面颊。只这一个动作,烟玉一下子喜泪盈眶。一辈子有这一次,烟玉万死不辞。她为自己的念头深深感动着。
烟玉开始费尽心机地琢磨接近佐久间的办法。
这是个阴鸷、暴虐而又处处多疑的日本人,除了专门去看明月胜上演的新戏,他轻易不出特务机关的门边。报馆通后院的那扇小门大多紧闭,偶尔杂役阿三和买菜的厨子进进出出,也总是随手关门,仿佛伯被别人窥见了内中秘密。
然而细心的烟玉终于发现到一个规律:每日黄昏,阿三要牵了佐久间的大狼狗出来遛步。极偶尔的时候,佐久间会亲自出来。烟玉知道狼狗是佐久间的宝贝,她想她也许可以从这里找到机会。
这天黄昏,报馆同仁都下班回家了,烟玉借口有稿件急需处理,独自留在办公室里。人坐在桌前,心却挂在窗外,屁股不断挪动,欠身往外面张望。
通后院的小门终于开了,杂役阿三准时带着佐久间的大狼狗出来放风。畜生把皮绳子抖得哗啦啦响,一个劲地左扑右跳,欢欣异常。阿三被狗牵扯得跌跌绊绊,嘴里没好气地呵斥着,咒骂着。
烟玉打开抽屉,拿出一样用报纸卷着的东西,急急走出办公室。她笑嘻嘻地招呼了阿三一声,说:“遛狗呢?”
阿三抬头见是烟玉,忙喊道:“小姐你不要过来,当心畜生咬了你!”
烟玉笑笑说:“没事,我喜欢狗。把绳子给我试试行吗?”
阿三忙不迭地扯了狗往后退:“不行的小姐,我怕它吓着你。”
“我试试。”烟玉说着,小心地向那狗靠近。
狗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了,眼睛里有了警惕的神气,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吼声,朝烟玉做威胁状。烟玉心中狂跳,刹那间鼻尖处冒出细细的汗珠。
阿三说:“不假吧?小日本把这言生训得专会咬中国人。”
烟玉站住,和那狗对视了片刻。狗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见烟玉不动,自己倒慢慢把耳朵软了下来,只是警惕的神气不变。
烟玉站了一站,稳住自己的心气,然后慢慢打开手里握着的报纸卷。却原来里面包着一根油汪汪的香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