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乱世佳人-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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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出了一件事,使得当初把烟玉荐进报馆做事的董家三老爷济民反过来把烟玉恨了个洞。
海阳城里,店面大、栈房深、生意广、信誉好的商号有恒大、协大、恒昌、源记共计七八家,余下来就是些中小商号。董家的董记绸缎店原先也是个大商号,自大老爷济仁一死,又逢战乱,王掌柜独手难以撑天,店里的生意就一点点地衰败下来,如今勉勉强强排在几家中等规模的商号之列。
前面说过,日本人占领海阳城期间,伪县公署的开支基本上是按“商七民三”的标准摊派的,也就是商家摊七成,殷实富户摊三成。这是明目张胆的搜刮。至于暗地里的索取和“孝敬”,那是隔三差五没完没了的事,数也数不过来。
那段时间,城里风传伪警察局长王普庆要调离海阳去通州上任。王普庆与县长钱少坤有同乡之谊,两人私交甚密,在海阳城里总是狼狈为奸地勾结起来敲竹杠。王普庆调离的消息一传出,先不管是真是假,钱少坤便给他出了个点子:请城里各家商号出点“尘仪”。王普庆照计行事,备下两桌酒席,由钱少坤出面,请了十来家商号的老板,名曰告别辞行酒,实则伸手要钱。其中就有董记绸缎店的新任老板董济民。
董家的几位老爷中,济民最是个一钱如命的吝啬鬼,他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把大房里的这点产业弄到手,原以为靠着有个店铺吃穿不愁的,谁知接手后才知道这不能算是块好吃的肥肉,除去本钱,除去该交的税收,平日里大鬼小鬼不断上门,都想着咬上一口肉哪怕是喝上一口汤水。济民虽当着佐久间的翻译官,奈何海阳城里比佐久间官位更大的日本人还有,况且宪兵队的、县公署的、和平军的,得罪了哪方都不合适。一个月的帐结下来,实在也没有太多的赚头。
那天在席间,钱少坤旁敲侧击说起调任官吏的老例是要地方上出些“尘仪”的时候,济民终是心疼不过,连连拿眼色向恒大、恒昌几家老板示意,要他们出面说话。那几个老板就想,出钱也不是他们一家出,于什么他们要出来做恶人?枪打出头鸟,不如缩在别人后头顺大溜。几个人就都绷着劲儿,谁也不吭声。济民无奈,仗着自己好歹是在日本人跟前做事的,硬一硬头皮,婉转地说了一番话,大意是目下百业萧条,各家店铺都闹着饥荒,怕是一时拿不出多少,能不能数目少点,算是孝敬王局长的“微意”。
此话一出,王普庆和钱少坤当即变了脸。自然他们是没有想到席间就有人敢驳他们的面子。王普庆是要调走了,去向不是别处,是通州,只怕官儿比现在的警察局长还要大,能管着海阳的。再说,就算王普庆走了,钱少坤还没走,他董济民怎么就敢放肆?
钱少坤咳嗽一声,抬手捻一捻嘴角的几根胡须,阴阳怪气说:“董三老爷不是在佐久间太君跟前做事的吗?怎么听着像是对大日本皇军有所不满?如今的海阳是在皇军管理之下,董三老爷竟抱怨‘百业萧条’,又说各家店铺都闹着饥荒,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我倒弄不明白。”
济民听钱少坤说出此话,心里连叫不好,一时间汗都出来了,急忙打躬作揖,再三再四地道歉,又表示自己愿出双份的“尘仪”。奈何钱少坤不是个厚道的人,济民话既出来了,中间的怨恨也就结下了。
不久钱少坤便寻机在青木部队长跟前告了一状,说济民私下里帮助乡下的一些学校从上海运进课本。当时日本占领区的学校,所用课本都是在日本人亲自监督下编写出来的,为的是尽快在中国推行奴化教育。从上海私运课本过来,这是明摆着对大日本国的对抗,青木十分生气。青木把特务头子住久间叫过去,大大地责骂一通。佐久间受了训斥,一头汗水地跑回来,不等济民申辩,劈头先给他两个耳光。佐久间召集伪员们训话说:“你们和皇军合作,中国人说你们是坏人,我们说你们是好人。但是你们当中也有坏人,那就是藏在我们身边替中国人干事的人。对他们,皇军是不容许的。”佐久间说着把眼睛往济民脸上一瞥。那边济民早已经是面无人色。好在佐久间这个人不糊涂,他深知济民的为人,料定他做这样的事情也就是见钱眼开罢了。佐久间命人把济民吊打一顿,而后叫他卷铺盖滚蛋。翻译官的位置,自然由钱少坤那个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儿子接替了。
济民算是拣回一条命。伤好之后,痛定思痛,越发地对钱少坤不能服气。他去找烟玉,要她在《潮声报》上写篇文章,隐而不露地揭出钱少坤是个迷恋鸦片的瘾君子。其实那年头有点权势钱财的,少有不吸食鸦片者,只是南京伪政权的内政部死要面子,年年宣称政府工作人员要带头反毒肃毒,当县长的若被人在报纸上公开揭发吸毒,那是大大的丑闻无疑了。济民想用此方法促使钱少坤早点下台。
谁知烟玉竟不买济民的帐。她似笑非笑回答济民:“三叔自己已经丢了饭碗,难不成又眼红我的饭碗吗?”
济民赔笑道:“写篇文章,又不指名道姓,怕他姓钱的怎么样?再说你是个初出道的小记者,若没有大新闻爆出来,哪年哪月出得了名?”
烟玉眼珠一转:“你去问问我娘,我娘说行,那就是行。”
济民百般无奈,硬了头皮去求心碧。心碧回答得极干脆:“好办,你把董记绸缎店归还到我们大房名下,烟玉自然会替你出气,哪怕是丢了饭碗呢。”
济民哪里会肯?不软不硬碰个钉子,灰溜溜回去了。至此他把烟玉恨得牙痒,他想这小丫头实在太鬼太精,当初真不该把她荐到报馆做事,白送她一个人情。济民一向是个销铢必较的人,烟玉既不肯答应帮他,济民自然就记恨在心,时时想着找机会也让她尝点狠的。
之诚潜回到城里一趟,是回来找他父亲冒银南想办法替部队买药的。之诚要的药,大多是伤科所用,日本人对此种药品控制极严,弄不好被知情者告了密,那就是掉脑袋的事。话又说回来:事在人为,看你肯不肯花银子花力气而已。“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花到一定的分儿上,那是再没有办不到的事。
之诚听说烟玉在报馆当了记者,就写张条子托车夫老高交给她,约她出来说话。约的地点是城东水沁园。
此时的水沁园,已经不是当年济仁带着绮凤娇出来坐黄包车兜风的雅致去处了。几年前日本人攻城的时候,几枚炸弹投在园中,亭台楼阁和园圃水榭被炸了个七零八落。之后日本人占领县城,城中居民谋生尚且不易,谁还会有什么闲情逸致顾得上整修一个破败的园林?就这样,园子因破败而寥落,因寥落而越发破败,荒草萋萋,杂树丛生,竟成了一处狐狸野狗出没的地方,时不时间出点神神鬼鬼的传说。胆小的人,大白天也轻易不肯从那里走过。
烟玉坐黄包车到园子前面的落凤桥口下来。这落凤桥附近沿河都是清末民初开始兴盛起来的妓院,一律都是小小的门脸儿,小小的砖石院落,黑漆木门半开半掩的,时不时有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站在门口迎客,小丫头白生生的脸蛋,俏刮刮的眼眉,见人一脸媚媚的笑,因此海阳人喜欢把落凤桥戏称作“落魂桥”。
烟玉过桥往水沁园走。桥上有卖新鲜杨梅的,用竹箩笸盛了,一头架在板凳上,一头架在桥石栏上。箩笸里的杨梅颗颗都有佳元大小,鲜红乌紫,看得人口舌生津。烟玉忍不住掏钱买了一捧,拿张干净荷叶兜着,边吃边走。绕过园子里拿黄土堆出来的一处假山包,穿过从前是紫藤回廊现在是灌木林的地方,看见之诚背靠茅亭坐着,膝上放一只学生用的画夹,正在纸上装模作样地信手涂鸦。之诚一身也都是学生打扮,头上一顶细麦草编就的草帽,低低地直扣到鼻梁。烟玉扑哧笑出来,说:“你也不怕有人认出你!”
之诚用铅笔把草帽往上一顶,笑嘻嘻地指指自己的鼻尖:“认出我是谁?我是从通州回来过暑假的学生,在这里画写生画。”
烟玉在他对面坐下来。“吃杨梅吗?”
之诚说:“不,我们抓紧时间,说完话就走。”
烟玉微微一笑:“其实不说也罢,我能猜到你心里想的什么。”
两个人对视片刻,之诚垂下眼皮。“四妹,你实在是个太聪明的人,以你的聪明,以你在报馆做事、跟佐久间的特务机关又是一墙之隔的便当,弄点情报出来应该不是难事。”
烟玉嘴皮一动,吐出一颗杨梅核来,说:“你真的忍心把我也拖下水?我两个姐姐,一个跟了王千帆,一个跟了你,风里来雨里去的,碰上打仗,还不知道哪天就会掉了胳膊脑袋,我娘光为她们担心就要担心死了,再加上一个我,娘还要不要过日子?”
之诚说:“也不是要你冒多大风险,有那顺便的时候……”
“顺便?你当这是买青菜萝卜哪?佐久间那个人,鬼得不能再鬼!他连自己的翻译官都不肯相信的!再说,消息传到报馆里来,早已经是该打的打过了,该杀的杀过了,登出来吓唬吓唬百姓而已。哪有事先就把风声透给我们的呢?”
之诚脸上有些失望:“既是这样,就当我没说吧。”
他起身要走,烟玉双脚一弹站了起来,拦在他面前:“嗨,弄到情报交给谁,你还没说呢!”
之诚大喜:“你答应了?”
烟玉说:“谁让我是中国人?谁让你是我姐夫?”
之诚用铅笔点点她:“我谅你也不是那种冷血的人!”
之诚就把城里情报机关的地点和接头暗号告诉了她,又教会她如何跟情报人员联系,叫她把一切都记在脑子里,千万别写到纸上。
烟玉坐在窗前的办公桌旁,眼看着杂役阿三匆匆打后院的门里出来,穿过前院天井,消失在大门外面。约摸十分钟的样子,阿三又转回来了,后面跟着神情木然的明月胜。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日本人的后院。
烟玉想:从这里走到兴商茶园,爬上戏台后面的阁楼,喊了人下来,再走回这里,十分钟的时间,怕是要一溜小跑才够。难道佐久间每一次要见明月胜的时候都是这么迫不及待吗?
烟玉低头装作看稿,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心里乱纷纷的,觉得自己对明月胜的态度非常复杂,复杂得连自己都不能够把握准确,说不清楚。在她十八年的生命中,她接触到的男人有父亲那样威严谨慎的,有薛暮紫那样风流儒雅的,有沈沉那样英武持重的,有冒之贤那样至情至性的,也有像王千帆和冒之诚那样年轻热情、愿意为主义为理想贡献生命的,他们跟明月胜都有极大的不同,无论平凡还是伟大,他们都只是日常意义上的人。而明月胜只是个影子,像他走路时飘飘若游曳在水面的身形一样,他只留给她一团似明似暗的气雾,她伸手要想抓住他的时候,气雾就滑到旁边去了。
烟玉想:她是真的爱上了明月胜?她决心跳进这团雾海中畅游一番,而不惧怕被淹死呛死?眼前的新闻稿模糊一团,烟玉觉得自己简直就如浑身着火一样,说不出的那种炙热和窒息的感觉。
两天之后,烟玉又到兴商茶园去看明月胜的戏。这回她没有叫上心碧。女孩子有了自己的秘密,她只想把这秘密悄悄地藏在心底,苦也好甜也好,留着自己寂寞无事时慢慢品味。
舞台上的明月胜依然流光溢彩,完全不同于烟玉在那个窄小阁楼里见到的慵懒和漫不经心的男人。烟玉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他的“真我”,哪一个又是他的故作姿态。不管怎么说,烟玉现在是甩不开也忘不掉他了。
散戏后,烟玉没有立刻就走,她躲在茶园对面小烟杂店的卷篷下,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停在路边的佐久间的军车。于是,她又一次看见明月胜边擦着脸上的油彩边匆匆从后台小门出来,钻进汽车,坐到了一脸森然的佐久间身边。也就在这时,烟玉清清楚楚看见佐久间侧过脸去,对明月胜说了一句什么。明月胜的头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佐久间却跟着凑上去,竖起一根毛茸茸的粗大食指,指尖从明月胜的嘴唇上由左至右地缓慢滑过。明月胜微仰了头,略显木然地闭着眼睛,仿佛避免看到佐久间的那根手指和那种眼神。
汽车突突地发动起来,嘟地一声开走了,扬起的灰尘立刻四散,把烟五没头没脸地遮盖其中。烟玉索性用双手捂住了面孔,以免别人窥见到她此刻的失态。
明月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烟玉垂下双手,木然地想。为什么一次次地在佐久间的身边看见他?他跟佐久间之间发生过什么?难道明月胜有把柄抓在佐久间的手上?佐久间毒打他了?折磨他了?凌辱他了?
十八岁的烟玉还太年轻,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两个男人之间会发生的一切,她只是替明月胜难过,为他每次从佐久间那里出来时的艰难步态。她因怜悯而发生同情,因同情而滋生爱恋。她为他的每一声叹息而震颤,又为他的每一个眼神所倾倒。她痴迷地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只因为这是她潜藏的快乐,她的身心都被这种快乐胀满了,胀疼了,胀得要爆裂了!
第二天,烟玉决心再访明月胜。
剧院后台的看门人还是上次的那个,看到烟玉,慌慌张张出来拦住她,问她是不是来找明先生?烟玉说是。看门人摊着双手,口气中带了歉疚,说是明先生吩咐了,有客来访一律不见。烟玉一摆脸,拿出记者证给他看,说明她是在执行公务。看门人更有点诚惶诚恐,解释说先生吩咐尤其不见记者。这一来烟玉便有点生气,仗着自己是年轻女孩子,似笑非笑地把看门人往旁边一晾,扬了脑袋就往里走。看门人无可奈何,也就眼睁睁地放她去了。
烟玉先上阁楼,走到明月胜的那间房门口,抬手敲门。没有人答应。烟玉试着去推那门,一推竟开了。她的心猛跳起来,稍停一停,壮了胆子走进门去。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飘浮着烟玉所熟悉了的那种温软、柔曼和热烘烘的人体的气息。门后一排挂钩,挂着明月胜的几件戏服,有一两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