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族-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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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中坐在棉花地头,大气也不出,专等贼上钩。老槐这一招很阴险,倒是抓住过好几个贼。老槐也不为难贼,他让贼把偷来的棉花放下,然后就让他走了,走时不忘提醒贼:“这块地,还有南坡上那块最大的棉花地,是我们东家的,我们东家为人实诚,你不能偷他的,要偷偷别人家的,记下了哇。”贼不敢回话,挎着空篮子就跑。老槐还在人家后面大喊:“你要记下了哇。”
大家族 第三章(13)
不过小槐就不一样了,小槐看棉花比他爹还牛,汽灯他照挂不误,可是人却不在窝棚里,他摸着黑跑到坡地的乱葬坟旁,他知道有些贼胆大,为了不被发现,往往从乱葬坟经过,然后猫着腰往棉花地里钻,有贼过去的时候小槐不声张,过了一炷香工夫,便有贼回来了,小槐手里提着土枪,忽地从坟后面跳出来,把贼吓得半死。小槐上去就把篮子抢了,等贼清醒过来,小槐抖着土枪说:“棉花我没收了,下次不准再来了。”
偷棉花的贼大都是附近的农民,认得小槐,就说:“这花我不是偷你们东家的。”
小槐说:“那你偷谁家的?”
贼不说话了,他也不敢说是偷谁家的,低着头装可怜,小槐不吃这一套,挎上篮子就走。贼追上来,哀求小槐:“花我不要了,你把篮子还给我。”
小槐慷慨地说:“篮子给你行,我把这些花拿回去,篮子就给你。”贼没办法,只得跟着小槐走,一直走到窝棚前,看着小槐把篮子里的棉花全部倒出来,心里晦气得想死。后来就有人发现,小槐家的祖坟里臭烘烘的,有许多大便。
贼拿小槐没办法,只能以亵渎他家的祖坟来报复。
“这帮狗日的,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小槐咬着牙骂。随后几天,小槐每天晚上都要求去看花,老槐不同意,小槐就来找我,我说:“那你就去吧。”小槐趾高气扬,顶撞老槐:“东家叫我去的。”
老槐不放心,叮咛小槐:“那你看花别乱跑,看好自己的花就行了。”
小槐说:“我知道。”
老槐还是不放心:“不准惹事。”
小槐又说:“我知道。”
可是老槐还是担心,他害怕小槐为了祖坟的事情找人闹事,于是他也跟着小槐去看花,老槐在路上对小槐说:“拉泡屎算什么?撒泡尿算什么?都是小事情。”小槐不作声,他闷着头挂汽灯,然后坐在窝棚前,折棉花枝玩,后来见老槐说得多了,小槐回嘴说:“你烦不烦?”跑进了窝棚。老槐便不再嘟囔,骂了句:“小兔崽子。”
一连几天,小槐并没什么行动,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去乱葬坟抓贼了。老槐便不再跟着他一起去,当晚他再三叮咛和小槐一起看花的长工:“你看紧了,别让小槐去乱葬坟。”
俗话说,怕鬼偏有鬼。果不然,出事了。
半夜时分,我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人跑动,脚步急促。我连忙披衣往院子里跑去,茹慧也穿衣起床,我起初以为是有土匪,还从抽屉里掏出先前乔老板送给我的那把洋枪,后来我听出了是老槐的脚步声。
老槐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少爷,少爷,小槐这狗东西,把人弄死了。”
“把谁弄死了?”我问。
“铁娃,张南村的铁娃。”老槐“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绝望而惊恐。
“那小槐人呢?”
“跑了,回来拿了件衣服就跑了。”
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个狗日的小槐,比土匪还土匪。
大家族 第四章(1)
1
一九四八年春天的某一天,我和老槐正在南坡的地里种棉花,阳光灿烂,和风徐徐。这时,我看到三个陌生人朝我走来,他们穿过田垄,来到坡底,其中的一个走到我身前,说:“你是梅仍吧?”
我点点头,说:“我是。”
他就说:“那你来一下,我们王队长要见你。”我困惑地左右看了看,然后跟着他往坡底走去,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当时在脑子里把认识的姓王的人都想了一遍,也没想出有个什么王队长。等到了坡底,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向我伸出了右手,我连忙抓住了他的手,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位就是王队长了。
王队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脸上满是棱角,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上浮着一层淡淡的蓝色,这蓝色是那种成熟和稳重的颜色,给人一种很干净也很刚毅的感觉。后来他说话了,他对我说:“梅仍你好,我早就听他们说过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地等着他说下去。
“有些事请,我们去镇公所谈吧。”王队长的语气不咸不淡,夹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自信和淡漠,有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说完他就走了,他知道我会踏着他的脚步跟上他的。我跟着他们去了镇公所,在那里,我见到了好几个熟人,他们都是我们梅堡的有钱人。
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我曾多次回忆过我走进镇公所的那一刻,我觉得再也没有人对那一刻比我记得深刻了。天气晴朗,街道上站满了人,神情木然目光怪异地注视着我,有人张大嘴巴打哈欠,阳光掉进他们嘴里,破碎在那些枯黄的牙齿上,然后四处溅开来。这一天的阳光分外耀眼。
“解放了,要土改了。”王队长说。起先,我没有听懂王队长的话,后来慢慢地我才理解,解放军已经进了同州城,同州城里国民党的县长已经被解放军赶走了,警察局和警备部队也都被赶走了。王队长也是解放军,他是解放军派到我们梅堡的队长。
后来我听到有人不解地说:“没听见炮声响,解放军怎么就进城了?”
王队长没理他,而是继续着他的讲话,最后,他的手重重地拍在面前的方桌上,重复了他最开始的那句话:“解放了,要土改了。”
王队长带着他的工作队,驻进了我们梅堡。在那段时间,我发觉出门时总有人跟着我,他们跟我到棉花地,又跟我到家门口,后来,就有人跟到了我家里。那是一个比我年轻的小伙子,说一口河南话,我由此判定他是河南来的解放军。他不和我打招呼,对老槐却很亲热,他对老槐说:“要土改了,我们要成立农会。”
老槐问:“什么是农会?”
他就说:“农会就是我们农民的会,专门斗争恶霸地主,为我们农民夺回田地。”
老槐挠着后脑勺说:“我不懂。”
他说:“你会懂的,你就要有自己的地了。”说着他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走了。可是他第二天又来了,这一次他直接去了长工们住的地方,直接找到了老槐,他说:“老槐,我们要你来当农会主席,你干不干?”
老槐一听说要当主席,更是云里雾里,他不敢应承,也不敢拒绝,坐在地上抽了半袋子旱烟。后来那个解放军说:“老槐那你好好想想,想好了来工作队找我,整个梅堡就你做长工时间长,阶级仇恨应该最深。”
后来老槐小声问我:“少爷,什么是阶级仇恨呀?”
我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解放军一走,老槐就从地上起来了,老槐首先是问我的意思:“少爷,你看这个主席能当不能?”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当,后来我又去问茹慧,茹慧说:“那些事情我不懂,但是我知道人家给你官当你就当,不能伤了解放军的面子,到最后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把茹慧的话转换成自己的意思,我对老槐说:“你还是去当吧,大大小小也是个官。”老槐想了一会,拍拍屁股上的土,说:“既然少爷这么说,那我就去当这个主席了,要是不行咱就辞职不干。”
下午时候,老槐却垂头丧气回来了,他抱着自己的旱烟袋一脸愁云。有个长工问老槐:“是不是人家又不让你当主席了?”
老槐白了他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你这问题问的,真他妈的愚蠢。那个长工还不罢休,说:“那你说怎么了?当主席又不跟你要钱,你发个啥愁。”
大家族 第四章(2)
老槐把烟袋摔进了马圈,没好气地说:“他们要分地。”
“分谁家的地?”
“当然是分东家的地,还能分谁的地。”
工作队不光要分地,还要批斗人,他们把梅堡的地主集合到工作队门前。在那里摆了两张方桌搭起的台子。刚开始我并不知道工作队叫我们来做什么,后来王队长一讲话我才知道,他们要批斗人。我不知道什么是批斗,夹杂在地主们中间站在方桌后面。老槐也坐在台上,事前他们交待过老槐,首先要他发言,他是梅堡被剥削时间最长、最有革命资本的长工,他不发言,下面的人就没有资格发言。
王队长讲完话,就要老槐说。王队长用他那威严的声音说道:“宋主席,下面你说说吧。”这话说得非常和蔼轻松,可我看出来了,话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劲道。
老槐站起来,有些胆怯,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些害羞和不好意思,他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看了看场子上的人,举起胳膊大喊:“打倒地主剥削阶级。”因为紧张和激动,老槐把鼻涕都喊出来了,惹得场上的人一阵哄堂大笑,连站在我身边的鹿少爷也笑了。那个河南解放军战士警告鹿少爷说:“不准笑,严肃点。”
王队长却没笑,他率先鼓起了掌。鼓完了掌王队长说:“老槐你还应该再大胆些,要控诉,彻底地控诉。”老槐就再次举起胳膊大喊:“打倒地主恶霸,穷人当家作主。”王队长又是一番掌声,这次掌声和上次不同,场子里不少人也跟着他鼓,而且有叫喊声。王队长看到群众的热情得到激发,很高兴,侧着身子鼓励老槐:“打倒地主分田地,穷人要当家,翻身作主人,农会主席还应该更大胆些。”
后来老槐就大胆了,他振臂喊出了一句叫我终生难忘的话:“打倒地主阶级梅仍,打倒土财主梅仍,打倒梅仍。”从我站的位子看过去,刚好能看到老槐的背影,我看到了老槐身上穿的蓝色夹袄,夹袄上面有块蓝色补丁格外夺目。我记得那夹袄是我爷爷的,我爷爷死后我奶奶就把夹袄送给了老槐穿。后来老槐不小心挂伤了夹袄,那补丁是老槐的老婆缝上去的。
我被老槐这一声“打倒梅仍”震得四肢发麻,一股冰凉的感觉从脚底直射上来,让我差点儿晕倒。幸亏有人扶住了我,我才没从桌子上掉下来。
老槐喊了那几句口号后,回到椅子上去了,经过我身前时他低着头连看也没敢看我。
晚上睡觉前,我路过马圈,走过黑暗的马圈时我听到一阵咳嗽声,透过窗户我看到有个人坐在马槽前,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就掏出随身带的手电筒照过去。手电筒照亮了一张苍白的脸,那正是老槐的老脸。
“少爷。”老槐有些不自然地站起来。
我说:“老槐,你半夜三更呆在马圈里干什么?”
我推开马圈的门,走了进去,走进去我才知道老槐在哭,哭得伤心欲绝。老槐边哭边说:“少爷,我今天是丢人丢到家了,以后没法做人了。”老槐哭得用头撞马槽,“哐哐”响,惊得圈里的马直往后退,几乎挣脱了缰绳。我就用手抱住了老槐的头,我说:“老槐你别哭,这有什么好哭的。”老槐却就是停不下来,几个长工听到声音,从被窝里钻出来,来到马圈,他们刚好看到老槐涕泪滂沱的这一幕。
我让几个人把老槐拉回房了,我对他们说:“明天还要去挎棉花叶,早些睡觉,早些睡觉吧。”老槐跟着那几个长工回卧房去,我看到他的身子哭得一抖一抖的。
第二天,老槐带着长工们上地挎花叶,却被王队长拦住了。王队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拉着老槐的手,把他拉进了工作队,同时也把那些长工都拉进了工作队。王队长抖着双手说:“老槐,你现在是农会主席,不是地主老财的长工了。”
老槐不高兴地说:“主席也要干活。”
王队长说:“主席是要干活,但不是为了地主老财干,而是为了自己干,现在要土改,要把那些地主的土地和牲畜分给咱们贫农雇农,咱们就要为自己干,翻身来把主人当。”
王队长不让老槐上地挎花叶,把他们留在工作队谈话,谈的全是革命道理和美好前途,一口气谈了大半个上午,老槐盯着王队长腰里的手枪,几次想起身,却没敢声张,直到后来老槐忍不住内急,扭动着身子轻声说:“队长,我要上茅房。”
大家族 第四章(3)
老槐和几个长工不上工作队旁边的茅房,而去上村西的公共茅房,提着裤子出来后,老槐吩咐其中的三个长工:“你们去挎花叶。”然后又指着另外两个说:“你们和我去听扯淡。”
对那几个长工的开溜,王队长很痛心疾首,后来他没再给老槐他们谈革命道理,而是直接了当地说:“分地,马上分。”
站在历史的高度来看梅堡,一九四八年对梅堡来说无疑意义重大,那一年的棉花随风而长,满田野白色蝴蝶纷飞,洋溢着丰收的气息。王队长喜悦地站在田峁上,满脸天翻地覆慨而慷的神情,他挥舞着健壮的胳膊向农民们宣布:“这些地从今以后就是你们的了。”老槐和几个年长的农民正在他身后丈量土地,其实他们根本不用丈量,整个梅堡的地,哪块地有几亩,哪块地是好地,适合种棉花还是小麦,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王队长要他们丈量,王队长对围观的农民说要分地了,你们看清楚些,也知道自己的几亩几分。
一九四八年是王队长的一九四八年,因为他俨然成了我们梅堡的风云人物,他改变了梅堡的历史。一九四八年也是老槐的一九四八年,老槐是王队长在梅堡最亲密的阶级朋友,分到每家的地都是他丈量出来的,分到每家的房子也是他帮着搬进去的。当然,一九四八也是我的一九四八年,因为我看到王队长带着人走进了我的棉花地,他们拿着尺子往我的棉花地走去,指指点点,我比他们先到棉花地,我手里拿着我的洋枪,我把枪举得高高的,枪眼对着王队长,也对着他身后的人。我不能让人分了我的地,解放军也得讲理,他也不能随便分了人家的地,那些地是我爷爷用钱买来的,一个子也没少给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