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罪-第3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沈栴檀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动了动僵硬的颈骨,眼神一扫,又看到了那团冰冷的毛团。
他轻轻的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的又摸了摸它。
绒毛触指温暖,指下小小的躯体仍旧是僵冷的,它真的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第二日清晨,篝火熄灭,沈栴檀站了起来。
一身粗布衣裳都被露水打湿,冰冷沉重的挂在身上,让他走得越发困难。他改走一条更荒凉的小径,通向大山深处,这连绵不绝的凝碧山,大小山头十余个,山谷溪涧无数,谁能知晓背生双翼的陆孤光会飞去哪里呢?
他却仍咬紧牙关徒步寻找。
不远处传来一声鹿鸣,他停了下来,向山坡望去,陡峭的山坡上缓缓走过几只梅花鹿,两只小鹿静静的跟在母鹿身边,黝黑的眼睛平静的看着他,没有一点怯意。
母鹿缓缓走过,步态优雅,有时候回过头看看小鹿是否跟上。
他沉默的站着,等鹿群离开以后才继续往前走。
这条小径的确是上山之路,没过多久就已十分陡峭,他困难的攀爬,两个时辰之后,攀上了山顶。但这座山却不是凝碧山的主峰,不过是区区山包,沈栴檀攀上山顶,唯有山风拂面吹来,山顶不过生着寥寥几颗矮树,竟连杂草都没有多少。
他举目远眺,莫说陆孤光,举目以下,连蛇鼠都不见一只,旭日柔光洒遍山川,徒见山岚袅袅,气态如兰。
不知怎地,他在那山头坐了很久、很久。
遥远的山谷有箫声隐隐传来,不知何人在吹箫,沈栴檀目不转睛的听着,山风掠过衣襟,苍老的白发飘过眼前,他低下头来,一双蝴蝶自杂草间飞过,颜色淡淡的,并不怎么好看。
呜咽的箫声如泣如诉,他终于站了起来,慢慢下山,向箫声之处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见到了吹箫之人。
吹箫的是住在凝碧山周边的一位读书人,这日恰好到山边水潭中钓鱼,见山中竟钻出个如厮老朽的老者,甚是惊讶。沈栴檀不能说话,只能蘸水在书生木船上写字,问他箫声为何如此凄噎?
书生笑答,自幼家贫,爹娘含辛茹苦供他私塾,上京赶考求取功名,他不复众望,自小在左近便有神童之名,又娶了京城贾家的小姐为妻,不久前更高中进士。奈何前日金龙乱世,烧了官府宫廷,那高中的卷子名册都已失落,主考官更身死其中,今年年试作废。龙焰火烧城内,除他外出在外,贾家上下无一幸免,化为焦炭。
孑然一身,功名利禄如花美眷都已成云烟,他大彻大悟,回乡种田,打算陪伴爹娘终老,不再出山。
“悟了?”沈栴檀默默听完,写道,“当真悟了?”
书生大笑,“悟了,也可能是误了。莽莽浮生,瞬息变化,何事不能戏弄你,你又能戏弄何事?我不过区区众生,何必强求堪破红尘?”他悠然喝了口米酒,“能求得心安,说得服自己,日子还能过下去,也就是了。”
“仁兄箫声如泣,心有不甘。”
“笑得久了,说不定也就淡了。”书生道,“侥幸尚有双亲,侥幸我尚未死,怨天尤人,撕心裂肺,难道就能让我更好过么?经历大难,方更应珍惜所有。”他凝目平静的水潭,“我打算一生在此终老,是真心实意。”
沈栴檀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书写:此地甚美。
“这里是我的家乡,自然没有一处不美。”书生道,“老丈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我来找一人。
“不知是什么人,如果曾经见过,可为老丈引路。“
一个……沈栴檀微微一顿,书写道:黑衣女子,孤身一人,或许携带一只异兽。
“啊,黑衣女子,孤身一人的黑衣女子本就少见。”书生微笑,“那位姑娘来山里几日了,昨日还在村里买了些食水,听说她要在忘夕峰山顶居住,也必定是身怀异能,否则那山顶又怎能住人呢?”他好奇的看着沈栴檀,“你要去寻她?”
他点了点头。
书生上下看着他,思考了好一会儿,“老丈,你可以在村里等她下山,忘夕峰太高,就算本地人也无法攀得上去啊。”
沈栴檀沉默了一会儿,写道:不必,多谢。
书生又上下看了他几眼,“老丈,天色已晚,今晚可到我家休息片刻,如要前往忘夕峰也要明日方能成行,我看老丈也已疲乏……”
沈旃檀点了点头,这一路行来,路人见他老朽残病,多有援手,他已渐渐惯了。
未过多时,书生带着沈旃檀划船前往对岸,走了几里山路,便到了碧心村。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村落,莫约有数百户人家,书生家住在村尾,要路过一片竹林。
此时天色已暗,竹林之中一片幽暗,明月初起,洒下一片柔和银辉,将那竹枝竹叶条条黑影映得分外清晰。
竹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微微一动,沈旃檀走到一半,抬起头来。
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微微一闪。
举目望去,在距离小路边不远的竹林中,大石上有人放一盏酒杯,杯中满杯清酒,正映着月光微闪。一只似兔非兔似猫非猫,也像毛团儿一样的东西安静的蹲伏在那酒盏旁边,微微的动着。喝酒的人背对着他坐着,背影纤细婀娜,一身黑衣,看不出面貌。
他看到酒杯之旁的大石上放着一卷佛经,刚刚翻了一页,远远望去,不知写的什么,但从那字迹的排列和经卷抄录的颜色形状,那当是《杂阿含经》中的一卷。
是谁在月下读经书?沈旃檀微微泛起一丝冷笑,即便能将我折磨得生不如死,你还是忘不了他,仍是苦苦追寻“我”所能遗留的蛛丝马迹,哈哈哈……无论你将我如何,你永远找不到他,即使翻遍万卷经书,踏遍大江南北,你永远找不到他!他心底泛起快慰,不免扬起下巴,对着她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她仍旧背对着他,伸出手来,草草的将经卷翻了一页,他远远看着,只扫了一眼行书轮廓,便知她拿的是《杂阿含经》三十二卷。他自小在寺庙中长大,失去记忆的时候潜心钻研佛法,经书内容早已熟烂于心,扫上一眼,便知她看的是那一句。
她翻到的是“若无世间爱念者,则无忧苦尘劳患。一切忧苦消灭尽,犹如莲花不著水。”
“老丈?”书生出声招呼。
沈旃檀尚未回过头来,那边黑衣女子已闻声转头,与沈旃檀四目相对,冷笑一声,伸手抱起地上半猫半兔的毛团,对着他摇了一摇,转身而去。
她只顾走了,却遗落了大石上的经卷。
沈旃檀转过头来,跟着书生往前走,故作若无其事,走出去十几步,再回过头来,经卷依然在,她并没有回来取。
心有执念,何谈无忧无苦?“犹如莲花不著水”?空想空谈而已,世上几人做得到?他嘲讽的笑了笑,却莫名的有些高兴。
在书生家住了几日,沈旃檀不会武功,但毕竟精通奇门术法,无法吞噬妖力,他便摆坛祭法,日月精华不可再想,便退而求次,吸纳林木清露之精,晨曦初起之岚,这等灵气虽然无法令他恢复,却也不无裨益。
而这几日间,他把碧心村走了几遍,也没再见过陆孤光和那只非猫非兔的毛团,倒是从隔壁的老翁那知道陆孤光只是下山来买了些山药灵芝之类的药材,并未购买米面。沈旃檀只是笑笑,她已非人身,其身说穿了不过一块灵石,哪里还需要什么米面,买的药材也是给“韶华”吃的吧?
她的身上,留着他的血。
她是他的血鬼,他若能将她生吞,必能恢复如初。
沈旃檀抬起头来,望着碧心村顶上湛蓝的天空,谁也不知他心中最终究竟想的什么。
“老丈,”那书生又背了钓具要去钓鱼,“今日老丈看来气色甚好,仿佛年轻了几岁。”
他对他笑笑,书生只见他眉心一点朱红仿若跳动了一下,心里不由自主的一寒,咳嗽了一声,匆匆去钓鱼,心忖这位老丈的面相好生凌厉。
还蛮煞人的。
沈旃檀和书生的对话全落在陆孤光眼里。
她散去形体,只留下影子,而妖力全失的沈旃檀看不见她的影子。此人受她折磨,他心思如此狠毒,必定对她恨之入骨,但这人却要留着性命等任怀苏回来亲手杀他,她没有任怀苏恨得深,便留他一命,不想这人为了一只韶华,竟敢孤身追来,仿佛浑然不惧她随时可以杀了他。
他还有君临天下之心么?
受此挫折,依然有勇气从泥坑里爬起来,一步一步从头再来么?
还有可能么?还有希望么?
不期然,她想到一件事——这人这种专心致志不择手段只奔着一个目标而去的性格,和他还真有相似之处。
不远处沈旃檀从老丈那借了些绳索,带了一把斧头,颤颤悠悠的往忘夕峰方向而去。他居然当真打算爬山,还带了点干粮和食水。
陆孤光冷眼看他,为了那只韶华,他果然是拼尽全力在所不惜,其实人老了也就老了,人人都会老,他也实实在在应该老了,平素何尝看出他对自己的容貌如此在乎,现在他却是要为了一张脸去拼命。
真是奇(…提供下载…)怪,当有的时候不珍惜,非要以为自己什么都缺,什么都非要去争,一日突然没了,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有点什么的。
然后再拼命地把那点东西要回来,多半却又是要不回来的。
年轻的容颜对这人来说,当真那么重要?有重要过天下么?她冷笑了一声,慢慢的跟着他。
韶华就在山顶,如果这人当真能爬山山巅,抓得住韶华,她也不在乎那只毛团儿被他生吞入肚。
有时候宿命就是宿命,该死的时候,该消失的时候,即便是它不死在沈旃檀手里,也该会死在哪一位想要驻颜不老的人手中吧?苍天不会给谁留下转圜的余地。她索然无味的望着青山碧草,这世上人人都有指望,连一只小兽都会渴求从一个又一个天敌手里逃生,继续活下去,找一头母兽,生出另一只小兽……只有她……什么都没有。
永无指望。
她既不是人,也不是鬼。
她只是一块灵石的化形。
她不必进食,不知道饥饿寒苦,亦不可能生儿育女,除了身体中一点点微暖的人血让她温热,她与“人”相差何其之远。
即不同族,便无法亲近。
根本不会老。
永远不会死。
永远……也是一项冰冷的诅咒,这人世是如此寂寞,谁都忙忙碌碌,那些忙碌之中都没有她,她只能看着、看着……怀念着,直到连记忆也忘了,犹自没有终结的时候。
他们是众生,众生是如此令人羡慕。
沈旃檀背着绳索,走上几里路便休息一下,喝口水吃两口干粮,有时候居然升起火来,烤一烤他摘来的蘑菇。一路走得倒也风平浪静,陆孤光没有从沈旃檀身上看出什么心急火燎怨天尤人的心思,倒是奇(…提供下载…)怪。
走了五六日之久,沈旃檀终于到了忘夕峰下。
她抱走韶华,心知终是会有人来寻,故而特意到这绝峰之巅居住,此山陡峭异常,有许多地方是自山头往地下倾斜,从下往上攀爬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如她这般能身化幻影背生双翼,否则无法到达山顶。
倒是要看沈旃檀如何爬山。
她见他仰头凝视了山巅很久,慢慢用斧头砍了一些小树,再慢慢的将小树用藤蔓缚在一起,扎成一排。一开始她浑然没有认出他在做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见他将小树桩慢吞吞的插在地上,又慢慢的用撕开的树皮去捆绑——她蓦地一呆——他在搭房子。
他爬不上山,就在山下搭木屋,他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一直等候到韶华偶尔出现的时刻?这未免太不符合沈旃檀那狠毒激进的性子。
无论沈旃檀想要如何,她端详着那木屋——这木屋盖起来,总是分外眼熟,仍是那样边边角角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宛若要让人长住一般。
沈旃檀盖那木屋一盖就是三天,陆孤光在第二日上就没耐心看他手脚迟缓的盖房子,回了山顶,韶华果然还在山上等她,见她回来,欢叫一声扑了上去,抱住她的腿。她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头,两只兔子模样的耳朵软软的垂在“韶华”背上,灰色的绒毛柔软温暖得令人不想放手,这东西虽然是爱吃药材的害兽,却生得如此可爱。
听说你有数百岁之龄。
陆孤光默默地将它提了起来,拿到面前来看。
不如就暂且陪我先渡过这数百年,也许数百年后,你已修成了精怪,而我仍然在这里,和现在一模一样。
她在山上等着沈旃檀含恨而来,甚至闲来无事顺手布下了几个陷阱,奈何等了两月有余也不见他上山来。莫非此山天险,竟然连擅用心机的沈旃檀都当真爬不上来?她终是好奇的下山去看——下山后她吓了一跳——沈旃檀的木屋建得中规中矩,他甚至圈了个院子,在院里养了几只梅花鹿和山羊。
这是在做什么?
她观望了几天,沈旃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晨吸纳清露之精,晨岚之气,有闲暇就逗着那几只梅花鹿和山羊,浑然一副出世归隐的模样。
这世上谁都有可能大彻大悟,偏是沈旃檀绝无可能,他恨她如此之深,对韶华渴求如此之切,追到忘夕峰下,绝无可能突然大彻大悟,在这里修仙归隐起来。
再观望了几天,她没有想通,只见沈旃檀日日在那坐息调气,大惑不解,只得离去。
又过两月有余,一日她从碧心村买了药材回来,猛的见到一人站在忘夕峰顶山石之旁,衣袂当风,姿态翩然。
那人回过头来,容貌已是如旧,陆孤光惊怒交集,一不知这人是怎么上山来的,二不知那头小兽韶华的死活,一时间竟然呆住。
只见那人眉心朱砂端然秀丽,对她微笑,那容貌宛若隔世,他知道她的疑惑,这人一向能掐会算,阴谋布局最是专长,只听他柔声道,“你道沈旃檀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