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莲花-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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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不打算拿回来了。你要任它们丢在路上,让人捡去也随便你。”
“我这是帮你,别不知好歹,就算强留了她回善堂,你又能怎么处置她?那些指指点点,不见得连你都受得了。”说完,谭姑便转身离开了。
走回屋内,叶飞已等在教坊门口,笑吟吟的跟她微笑招呼。
“谭姑好厉害的本事,莫怪咱公子爷谁都不求,独独只跟谭姑低头了。”
“栖云教坊从来不收莫名其妙的女孩,若不是教人查过这些事情,想要她彻底死心,我不会这么欺负人。”谭姑没理会叶飞的调侃,口气仍是傲慢。
“话虽这么说,可还是要谢谭姑一声。”
“别来跟我耍嘴皮子,好端端的,你来做什么?”面对此番恭维,谭姑仍是一径的没有笑容。
“公子爷让我送来几篮新鲜的白鱼,好给栖云教坊的姑娘们加菜。”
“他倒好心,会做人。”谭姑显然不买帐,只是冷哼。
栖云教坊里,谭姑的冷艳,一直是这湖上远近知名的;换了别人,叶飞可能已经掉头走了;但对于谭姑,这个和慕容轩相交数年的女人,叶飞早习以为常。
因为连对慕容轩,她也从来都是冷着张脸。话少,笑容更少,有时候叶飞不免会猜想:不晓得她是下是仗着自己生得美,才摆这种扑克脸。但奇怪的是,自她底下调教出来的姑娘,却是个个笑容可掬、温婉动人,完全没一个人像她。偏偏这群姑娘全对她忠心耿耿。
多年来,他虽是慕容轩身边最亲密的随侍,甚至慕容家中不为外人知的秘辛也略即一二,却始终无从得知谭姑这女人的来历。只知她姓谭,栖云是她的名。不过,每个人都只叫她谭姑。
谭姑是个谜样的女人,却也是令人敬重的女人。端看栖云教坊出身的一群姑娘,教养谈吐举止进退并不下于一般大家闺秀,就可见一二。
“我看她以后是不会来了。”远远瞧着吴秋娘捡拾地上散落的银子,叶飞突然收了笑,心里头直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他们属两种阶层的人。虽然他也是听人使唤的奴才,但身处慕容家,却从不知贫困是何滋味。勉强算起来,他也该算是上层的人,那吴秋娘,想必很想跨足到他们这一阶来。
那种汲汲求利的感觉,又是何种痛苦煎熬的滋味?叶飞心底有些沉重,尤其跟在慕容轩身边,介入骆泉净这件事之后,他为这些低下阶层的市井小民的悲欢苦乐感受更多。
“我还希望她能有骨气些,别拿那些钱,我会当她是真的关心骆姑娘。”
“你错了,这跟骨气无关。”谭姑冷冷的说。“换了是我站在她的立场,也不见得能看着这些跟子然后不当一回事的离开。你没被贫穷压迫过,不懂那一文钱可以逼死人的苦滋味,就别在那儿放高调,惹人讨厌。”谭姑凭着栏杆,没好气的开口。
叶飞被驳得话塞。
“谨听教诲。”他说,复又强笑耸肩,一摊手表示投降。
“你有事吗?”她问。
“没事,只是公子爷要我来问一声,请谭姑办的事,需要协助吗?”
“只要他遵守诺言,别踏进这教坊一步。还有,你也一样,别想替你家公子爷探消息,我不会让你见骆泉净一眼。走吧,要是让人拿扫帚赶你,丢脸的可不是我。”
叶飞呐呐的看着教坊的大门被关上,不禁苦笑连连。有时候这位谭姑办起事来简直跟主人一个模样,说一是一,一点儿都不近人情。
看来,回去后肯定要向公子爷缴白卷了。
第三章
骆泉净在栖云教坊的第二天,她不甘屈辱、投湖自尽的消息也传遍了惠山县的大街小巷,几乎人人都知道她是羞愤而死的。
对判决的郑元重来说,这种消息在他而言已是司空见惯了。人一走,什么事都死无对证,反而落得轻松,一点儿也不引以为意。倒是唐家,唐夫人先前有些心虚,尤其对街坊那有意无意的指控眼光,更是心烦气躁。但私心一想,为了能替儿子再找个有财有势的好对象,重振唐家的门风,想到这儿,她又释然了。
一年时间不算长,但变化却不少。就在这一年里,慕容大宇透过媒妁之言,终于让慕容轩和京城首富的许家千金这门亲事尘埃落定。
而骆泉净,一等伤好,便拜了谭姑做师傅,跟着教坊里其它的姑娘们,学艺认字习书唱曲吟诗,隐身在栖云教坊。对于过去,则绝口不提。
教坊里每个姐妹也当她是同样身世,都是在妓院被逼着接客前,谭姑高价从老鸨那儿买回来的清白姑娘。
谭姑对骆泉净并没有特别另眼相看,不过向来挑人挑得紧的她,倒没想到这个受人情所托收留的女孩,悟性会高过她所预料的。不过短短一年,骆泉净把常人必须花三年时间才能吸收的东西全消化了。
这一点,完全出乎谭姑当初所料想。培养同时能兼歌唱舞蹈和烹调精于一身的船娘并不容易,多数她门下的弟子都有她们特别专精的一样,只有骆泉净,近乎天性,她什么都会,也什么都专精。
只除了她的不爱说话。这一点谭姑并不介意。船娘卖的是艺,琴艺、厨艺、歌艺,甚至吟诗填词的本事。能让客人心情放轻松才是最重要的,她们向来重的是技艺,不是身体。
话虽如此,但骆泉净心思里的那份灵巧聪慧,还是常常让不荷言笑的谭姑意外错愕,虽然她沉默寡言,整个人总是虚虚淡淡的,但不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只要谭姑一个眼神示意,骆泉净几乎就知道该怎么做,也总能赶在前头把事情处理好。
谭姑心知这非关主动勤快,更非逢迎巴结,若不是个性里独有的纤细敏感,普通人根本难从她冷漠的脸上瞧出任何端倪,进而顺应她的心意。
骆泉净并不晓得谭姑一直在观察她,就算知道,恐怕也无所谓。这些日子以来,她谈不上什么快乐,但至少很充实。
其实留在这里的第二天她就清楚了。做个船娘,说穿了也只比青楼的妓女清高一点点;不过,比起从前三餐都不温饱的日子,她真的已经不多求了。生命最滔天的风浪已过,她如今的想法很实际,就是活着。
再怎么不喜欢、不愿意、瞧不起自己,她都要好好活着。
一朵白云悬在教坊翘起的屋檐上,亮洁的阳光点点洒在平滑的木廊上,骆泉净捧来才烘焙好的糕点,悄悄放在面前的小桌几上,不敢惊扰一旁靠坐沉思的谭姑。
谭姑为教坊姑娘定下的规矩并不多,可是一旦犯错,谭姑连折扣都不打,说罚就罚。比方说安静这一项,姑娘们进教坊的一天内,就必须学会走路不出半点声音。
眼前除了风声、鸟声,还有隐隐从乐室传来的微弱歌声和乐声,小房间里一片安静。
“你来这儿的时候,荷花才开过一回。”
摆好茶水点心,就在她要蹑足离开的时候,谭姑出声了。骆泉净抬眼,跟随着谭姑的视线,投注在那花园水塘里开得漫天嫣红的莲花里。
再转头时,谭姑眼底有一丝欣慰。
“这一年来,我没见过比你更用心的弟子,该学的,你都学会了。也是时候了,明儿个,我让你上船,跟你几位姐姐见习。”
“是。”骆泉净俯下身,那样恭敬而谦顺。
谭姑倚着身子,打量着她。“阿净。”
“师傅。”骆泉净望着谭姑,等候听诲。
“我看得出来,这一年,你花在书上的时间比花在学煮菜学唱歌的时间还多。书本这玩意儿,虽说不上是坏事,但念得多了,难免会胡思乱想,行为张狂。咱们不是男人,做什么说什么都得矜持些。告诉师傅,你会因为深信书里头那些夫子文章而卑视自己抛头露面的行为吗?”
“不会。”骆泉净摇头,眼底瞧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咱们就像那些莲花,任别人怎么瞧,都要出污泥而不染,别当真以为自己只是供人玩赏的,要这么作践的想自己,我就白收了你,知道吗?”
“是,师傅。”
“好孩子,去吧,早点儿休息,明天才好见客。”
她行完礼,出了房间,只身悄然走在教坊沿着池塘边所筑起的一道寂静长廊。
莲花依然是莲花,荷叶随风翻飞,一红一绿,把整座池塘交织得多么张狂又鲜洁。
她停了脚步,凭着栏杆,愣愣的盯着眼前的画面。
仿佛能预知明天会发什么事情般,她护住胸口,护住突然紊乱的心跳,错愕自己已经太久不曾这样了。
从前在唐家,动辄不是打便是骂,不是嘲弄便是讥讽,日子过得贫瘠而局促,没有半点欢乐可言,她的心智被重重封锁在那座空洞可怖的庭园里,什么都不敢想。
而现在,她的人虽被谭姑牢牢管束着,但心却是自由的,随心所欲,神游于文字编构成的世界。像只碧色的玉玲珑,谭姑把她每一窍孔都洗得干干净净,她不再懵懂,对许多事,更透出了超龄的想法。
对于明天,骆泉净一点儿也不觉得兴奋或新奇,只觉得不安又怔忡。
上船是她的命运,也是她留在这儿的代价,她绝不抗拒,即便是认了字,知道贞节二字怎么写,知道抛头露面的见客是不光采的,但,那又如何?
贞节?骆泉净嘲弄的想,这两个字说穿了不过是男人自私的一面,男人发明这两个字,却把它严苛的用在女人身上。
也许,除了眼前的莲花,这世上没有一件事物是真正贞洁干净的。
栖云舫上,一切都是仿汉的。
不单单姑娘们的衣着发饰仿汉,舫里的一切摆设也全都是仿汉制的,纤尘不染、光洁明亮的檀木地板,四面垂下的水晶珠帘和紫茸云气帐、琉璃屏风、名家花鸟书画,还有一张张沿着四边排列整齐、雕工华丽的矮桌厚毡。
这些摆设,和教坊内乐室的摆设如出一辙。
华丽却不流于俗气。
慕容轩懒洋洋的靠在软垫上,手指把玩着酒杯。正式的节目还没开场,对座的刘员外已经喝得醉眼昏花,偶尔还不忘起身频频敬酒。一会儿,他干脆走到慕容轩这儿来。
慕容轩是个很实际的人,但偶尔也会希望自己有仙术,能在眼睛一张一闭间,把这个摇摇晃晃的老人变消失。
“公子爷,小老儿敬你,这么华丽的船,这么多标致的妞儿,小老儿第一次见识了,托公子爷的福。”他醉得连弯腰都很吃力,脚步也是颠倒无序,看得一旁的侍女直皱眉。
慕容轩嘴角微微扬起,心里却没半点笑意。他使个神色,冷眼看着随侍两侧的仆人把兀自傻笑的刘员外扶回座位去了。
如果可以,他会选择在川流不息的大酒楼办这种筵席,而不是在这条他最喜欢的船上。不过只要想到一旦到了酒楼,免不了又要跟父亲同桌演戏,他又宁愿忍受让刘员外这位亲家到画舫侍上几个小时。
而能够得到像刘员外这种亲家,这一切都要感谢他那为老不尊的爹。因为慕容大宇对这里有忌讳,无论他再怎么仗势欺人、性好渔色,也不至于会跨足栖云画舫一步。
“他喝醉了。”对这位从宴会开始就没停过在她身上打转的刘员外,谭姑按捺许久的脾气终于发作。
“一会儿叶飞知道怎么做。”慕容轩闷闷的答话,随即不耐的比个手势。“我比你更不喜欢,你领姑娘们出来吧。他构不成威胁,我保证。”
谭姑横睇了他一眼。“最好你能保证,要不,你是知道我脾气的。”
待谭姑起身走了,慕容轩瞧着她的背影,想起两人对白里最后那句话,他突然笑了。
他当然知道谭姑的脾气,如果不知道,就不会认识谭姑这么深了。这也是他爹涉足风月场所无数,就独独不上这儿来的原因。
五年前他爹慕容大宇受友人邀约至教坊,酒过三巡,老毛病发作,强拉了一位姑娘作陪,还差点奸污了人家。
栖云教坊内的女孩,个个冰清玉洁,卖艺不卖身,在江南这一带颇负盛名;保护姑娘的名节,更为谭姑看重,她当然容不得慕容大宇这么胡来,拉扯之中,谭姑二话不说,提着刀就往他爹背上招呼去,到现在还留着长达三吋的伤口。显然谭姑并没把叱咤惠山的慕容家放在眼里。不仅如此,更一路追杀慕容大宇至家门,要不是硬被家丁拦住,只怕他父亲的牌位已经被供在慕容家的宗祠里。
那一次,也让谭姑出了名,从此栖云教坊里的姑娘,更比一般教坊女孩多得了分尊重。
谭姑那刀太轻了,慕容轩吞了一口酒,冷淡淡的忖道。不能怪他没半点人性,他爹恬不知耻,动不动就当这种事家常便饭,就是死在人家刀下,也是咎由自取。
不过事后他家族的人气坏了,尤其是他爹那几个小妾,全主张要绑了谭姑见官,还扬言要拆了栖云教坊才罢休。不过一切都让他娘给挡了下来,还特别命他过来处理这桩事宜。
而奇的是,慕容大宇重伤醒来后,一改平日行事的霸道作风,竟也附议妻子,主张和解。但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敢靠近谭姑所属的教坊和画坊。
慕容轩和谭姑的交情,也是在那时候开始的。不过偶尔他想起他那不可一世的父亲抱头鼠窜、脸色仓皇逃回家的场面,心里浮现的只有嘲笑。
对父亲所作所为的失望及愤怒,长久以来,早已占去慕容轩生命的三分之一;末了,慕容轩只得庆幸自己仅遗传了母亲的宽厚仁慈。对于父亲,在一次又一次摆平他捅的楼子后,慕容轩干脆选择眼不见为净。
“叶飞。”
“在。”
“一会儿那老头如果闹事,便不着痕迹的把他拖下船去,省得谭姑着恼。”
叶飞注视着刘员外,后者仍没自制,大口大口灌酒、说话,叶飞点点头,悄声离开了。
谭姑再出现时,身后领着一群姑娘。
慕容轩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她身后那群女孩,突然,在某张波澜不兴的面容上,慕容轩浑身一震!
谭姑没有特别说明,他也没有预料她会在今日出现。
这个骆泉净变得完全不一样。外观上,她算是脱胎换骨,被人彻底改造过了,但只有那对眼睛依旧那么清灵灵的。慕容轩望着她,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曾经瘦削的脸颊已近丰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