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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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就要到中国来作恶呢?那些毛发被人拿到灵棚前的场地焚烧,一股焦臭的气味弥
散开来,引起好多围在跟前的人呕吐不止……
朱先生在白嘉轩的陪引下去看望鹿子霖。鹿子霖瞧见朱先生就哭了,嗓子完全
嘶哑,一声没哭出来的从椅子软软地跌到地上昏迷了。亲家冷先生一直守候在身边,
对轮翻昏迷的鹿子霖和鹿贺氏施扎冷针。朱先生抚起苏醒过来的鹿子霖说:“白鹿
原上顶好的一个子孙战死了……他是你养的;你不要光是难过,还应该豪气一些!”
朱先生突然改变主意,不再继续参与祭奠活动,在嘉轩家吃了点饭就下原去了,
天黑严时回到白鹿书院。他一回来就开始整理书院珍藏的图书,弄得头发上落着一
层尘灰。接着就清理书院的财产和粮款项目,包括书院出租土地历年收回租粮的数
字,租粮的开销以及剩余的数字,历届县长批拨编纂县志的经费和开销情况。这些
事整整忙了两天,他才于夕阳残照的傍晚时分走出书院,独自一人又转到书院背后
的原坡上来,还是秋风萧瑟菊黄如金的深秋时节。三架黑色的飞机轰隆隆响着从原
顶上飞过去,这是飞往西安城投掷炸弹的倭寇飞机。倭寇的队伍尚未进入潼关,倭
寇的飞机早已从空中对西安进行了轰炸。据说是十七师在中条山连连重创倭寇,他
们能占北平却进不了西安,于是就派遣飞机进行报复。最初的轰炸者造成了西安城
居民的大逃亡,古都突然变成了一个死亡之地,在乡村保存着祖籍的或是沾亲带故
的城里人,抚老携幼仓皇逃往乡间,带着七分惊惧三分卖弄的神气,向乡下人绘声
绘色叙说炸弹爆炸的恐怖情景。朱先生的妻妹带着一身皮硝味儿逃到白鹿书院,只
带着最小的儿子和一个包袱。皮匠既害怕挨炸弹,又丢心不下皮货作坊,说好了一
起逃躲,临行时又坐在牛皮上拨不开脚。妻妹在书院刚住下两天,朱先生就发现了
这个相貌酷似妻子的女人的全部缺点和令人讨厌的习性;爱说话爱逞能,爱玄耀爱
虚张声势,尤其令朱先生不能容忍的是她那种城市人的优越感。朱先生从第二天晌
午就不再正眼瞅她,对她的所有表现视而不见,匆匆吃罢饭放下筷子就到前院书房
里去;他心里开始起了熬煎,这女人要是住下半年几个月,自己非得被厌烦致死。
妻妹也发觉了姐夫的眉眼嘴脸不大谐调。朱白氏给妹妹解释说:“你甭在心。你姐
夫平常也就是那个眉眼,顶多……那是独槽拴惯了的!”妻妹在白鹿书院躲过月里
时光,皮匠丈夫把她又接回城去。西安城已经从最初挨炸的慌恐和混乱中镇静下来,
钟楼和四个城门楼上安设了报警器,还听不到飞机的嗡声就响起警报声,人们纷纷
钻进城墙根下的防空洞里,屋院宽敞的人家也完成了自掘地道的工程。皮匠老练地
说:“求咧,没啥害怕喀!人说钟鼓楼上的鸟儿震惯了胆大,我三天听不见飞机的
响耳根子还闲得慌慌!”
朱先生瞅着三架黑色的飞机消失在西边的天空,想到皮匠大概正拽着妻儿挤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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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根下的洞里,忽然生出一个恶毒的想法,炸弹最好撂在皮匠这号中国人的头上!
朱先生从原城上回到书院天已擦黑,编纂县志的先生们刚刚吊唁鹿兆海回来,
在院子里慷慨激昴地谈论着。徐老先生看见朱先生说:“明日是公祭日,十七师师
长和县上的头脑脑都要出面,主事的人让我带话给你,要你明日在公祭会上讲话。”
朱先生说:“我不去了。”徐先生惊讶:“你不去咋办?”朱先生说:“坟场我不
去了,我要去战场。”老先生们全惊诧得面面相觑。朱先生沉静地说:“祭奠死者
吓不跑倭寇。这样年轻的娃娃都战死了,我还惜耐这把老骨头干啥?徐先生,我走
了你来主事,县志还是要编完。书院的各项帐目我都开了清单,再也没啥事交待了。
”徐老先生说:“你甭给我交待这些手续。我跟你上战场去!”老先生们随之一齐
要求跟朱先生上战场,一个比一个情绪慷慨激愤,义无反顾,视死如归。朱先生再
三劝解也不顶用,最后说服了一位膝关节有毛病的老先生和门卫张秀才俩人留下。
朱先生霍地从石凳上站起:“这样也好!咱们明日一起上原参加公祭大会,我代表
咱们几个老朽发表抗击倭寇的宣言。”
朱先生的讲话成为公祭仪式的高潮,甚至完全形成暄兵夺主的局面,也超过了
他过去禁烟和赈济的影响,八个老先生的民族正气震动了白鹿原。第二天出版的
《三秦日报》在头版显著位置标出了题为《白鹿原八君子抗战宣言》的新闻,震动
了城市上下朝野。三天后,上海《文汇报》全文转载这条消息,标题改为《关学大
儒投笔从戎》,影响扩大到南方。一时间,响应朱先生的理学同仁纷纷投书报刊要
求取义成仁者超过千人。朱先生对八位先生说:“报纸把咱们的后路堵死了,谁想
反悔也难了!”
朱先生给另外七位先生放了六天假,让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团聚,安排一下家
事也走一走亲戚,此行无疑等于永诀。约定第六天晚上在书院集中,八人竟然无一
人缺空。除了朱先生,他们无一例外地遭到儿孙亲朋和乡党的劝解,甚至大声嚎哭
拉胳膊抱腿,然而他们全都冲破了围堵,背着包袱卷儿赶到白鹿书院准时向朱先生
报到。朱先生对每一个能够践约前来集中的同仁都是深躬长揖相迎,愈加珍重他们
的品格。朱先生特意让朱白氏备置下八碗菜肴为大家壮行,今日自己也开了酒戒,
举起杯来说:“这杯酒叫做‘不回头’。”先生们酒兴泛涨,诗兴大发,争先恐后
吟诗词抒发豪情。朱先生离席进入寝室,把妻子朱白氏牵着手臂扶坐到席上,然后
斟满一杯酒,自己也端起酒盅:“咱们结发以来还没喝过酒。你跟我一辈子缝联补
诀烧锅燎灶一辈子。我是雷声大雨点小,屁事未成,空受你服侍。我一生不说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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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今日把我谢恩的话当着同仁们说出来,你要是不嫌弃我,我下辈子还寻你……”
朱白氏温厚的脸颊上泛起一缕羞悦地云霓,眼里涌出泪花:“我下辈子要脱生个先
生。”朱先生笑说:“那我就脱生个女人服侍你。”先生们哄笑着,争先给朱白氏
敬酒。朱白氏竟然毫不推辞,也不扭捏,连着喝下八盅酒,脸上泛着红晕,反过手
给众位先生一一斟上酒,沉静地举起酒盅说:“你们八个打死一个倭寇都划得来!”
先生回到寝室,带头酒后的轻松感说:“你刚才那一句祝辞说得真好!”朱白
氏还未答话,门帘忽然挑起,鹿兆鹏站在门口。朱先生和朱白氏都惊愣一下:“你
……兆鹏?”鹿兆鹏坐下来,直言不讳:“先生,我来给你说……”朱先生很敏感:
“你啥也甭说。我下半夜就走了,你说啥事我也顾不了了,帮不上了。”鹿兆鹏却
扬起脸:“给我吃俩馍,我饿了。”朱白氏取来馍和菜,又端着一壶酒:“你运气
好兆鹏,正赶上喝一盅。”鹿兆鹏三五口吃下一个软馍,对朱先生说:“朱先生你
们甭去了!”
“你只管吃馍吧!”朱先生说。
“先生!这不是我劝你,是我们党派我来劝你,出于对先生的敬重和爱护。”
“我还是我。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沾这党那党。你们也甭干预我。”
鹿兆鹏听出朱先生的口气很硬,继续吃馍吃菜喝酒,以缓慢的口吻说:“先生,
你的宣言委实是振天动地。可也是件令人悲戚的事。蒋委员长有几百万武装精良的
军打日本打内战,倒叫八个老先生……”
“倭寇杀到窝口了,还在窝里咬!”朱先生嘲笑说,“是中国人,到窝子外头
去咬,谁能咬死倭寇谁才……”
“先生你得看出谁咬谁?”鹿兆海辩解说,“他咬得我们出不了窝儿,他要把
我们全咬死在窝里,根本就是……”
“甭说了兆鹏。我看出谁咬谁也不顶啥!”朱先生说,“咬吧咬去!我碰死到
倭寇的炮筒子上头,也叫倭寇看看还有要咬他们的中国人!”
鹿兆鹏抿下嘴停止了争论,扬起头时转换了放题:“先生,你们到哪儿去打日
本?总得投到队伍里吧?”
朱先生说:“到中条山去十七师。”
“先生──鹿兆鹏缓缓站起来说,“十七师早已撤离中条山回潼关……”
“谁说的?”朱先生惊诧地问:“撤回潼关干什么?撤到哪里去了?”
“撤到渭北去了。”鹿兆鹏也嘲笑说,“按先生的话说嘛,就是窝里咬!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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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做打内战。蒋某人亲自下令撤回十七师攻打陕北红军……”
“你……说的可是真的?”朱先生怀疑了,“兆海的尸首刚刚从中条山搬回来
……”
“兆海……不是日本人打死的,是他进犯边区给红军打死。”鹿兆鹏痛苦地皱
皱眉头,“不过,这消息还未经证实……”
“没有证实的话不要说。”朱先生有点愠怒,“兆海是你的亲兄弟,你说这种
我不爱听。”朱先生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回过头说,“我不信你的话。你说兆海
的瞎话我不信。你说十七师撤离的消息我也没听说过。”说罢丢下兆鹏走出屋子。
丈夫拂袖而去的唐突行为使朱白氏难为情起来。鹿兆鹏却不显得尴尬,反倒安慰起
朱白氏来,没有再多停留就告辞了。
朱先生一行八人鸡啼时分走出白鹿书院大门,在门前的平场上不约而同转过身
子,面对黑黝黝的白鹿原弯下腰去鞠躬三匝,然后默默地走下原坡去了。他们在星
光下涉过滋水,翻上北岭,登上北岭峰巅时正好赶上一个难得的时辰,一团颤悠悠
的熔岩似的火球从远方大地里浮冒出来,炽红的桔黄的烈焰把大地和天空熔为一体。
沿着山道走到岭下,便是气势恢宏的渭河平原,一条一绺或宽或窄的垄亩纵横联结
着,铺展着,一望无际的麦苗在温柔的晨光下泛着羞怯的嫩绿。八个一律长袍短褂
的老先生一步一步踏过关中平原的田野和村庄,天色暮黑时终于赶到渭河渡口。
渡船已经停止摆渡。朱先生领着七位老先生央求船公解开缆绳,在天色完全黑
严下来还可以摆渡一次。船公闷着头连瞅也不瞅他们,被缠磨久了就冷硬地撂出一
句话来:“这是军事命令。你求我不顶用,你去求老总吧!”这当儿正好有三个士
兵走过来,声色俱厉地盘问起来。朱先生瞧着他们笑着说:“小兄弟一个个都很精
神噢!给老汉们耍歪可惜了小兄弟们的这精神儿。有这精神到潼关外头耍歪去,在
那儿能耍出歪来才是真精神……”三个士兵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对峙着八个老先生
,然后连推带搡逼他们到一间草屋里去。朱先生对他的同仁笑笑说:“好!咱们还
没过渭河,就在自家窝子里当了俘虏。”又转过头问一个士兵:“要不要我们举起
手来?”
一摆溜儿八个老先生真的举着双手,被三个士兵押到一座草顶屋子,这也许是
摆船工烧水煮食和睡觉的地方。屋子里站起来一位军官,竟会是护送鹿兆海灵柩的
那位马营长。朱先生一见就揶揄说:“你看看老夫举手投降的姿势对不对?”马营
长瞪了三个士兵一眼,斥骂一声:“眼瞎了吗?”急忙搀抚朱先生坐到屋里一条木
凳上,随之豁朗的说:“朱先生和诸位先生的抗战宣言我们师长看到了,特派我到
这儿来恭候先生,师长命令:”绝不能把先生放过河去。这道理很清楚……“朱先
生和他的同仁们一齐吵嚷起来。马营长丝毫不为所动:“先生跟我说什么都无用,
我得执行师长的命令。诸位今晚先到五里镇歇下,明天我再请示师长。”先生们还
在嚷嚷不休。马营长说:“我还有军务,不能陪诸位了。我派士兵送诸位到镇上去
……”朱先生一句不吭,率先走出草屋。八位先生愤愤然也走出来。朱先生说:
“我明日早起一定要过河。我不管谁的命令。你让你有士兵把我打死在渭河里。”
说着就坐在沙滩上:“咱们就坐在这儿等天明吧!”八位先生纷纷扔下肩头的背包,
示威似的坐下来。马营长说:“这儿不能有闲杂人。我在执行命令。诸位到镇子上
去吧!”朱先生问:“你不是说专意恭候我吗?看来此话属虚。”马营长说:“不
要多问,你们快去镇子上。”
朱先生一行八人在五里镇的一家客店里歇息下来,老先生们经过长途跋涉已疲
累不堪,一倒下就酣然入睡了。夜半时分,一阵急紧的敲门声,惊得老先生们披衣
蹬裤惊疑慌乱。朱先生拉开门闩,马营长和两位侍从站在门口说:“请先生跟我走。
”先生们纷纷收拾背包。马营长说:“诸位接着睡觉,只请朱先生一人。”
朱先生跟着马营长走时镇子背后的村庄,又走进一家四合院,进入上房客厅,
一位微服便装的中年人迎出来打躬作辑,马营长介绍说:“朱先生,这是我们茹师
长。”朱先生惊愕片刻,作揖还礼之后:“真的劳驾将军了。”俩人没有几句寒暄
便进入争论:
“先生,你投十七师我欢迎,但你不能去战场。你留在师部给我和我的军官当
先生。”
“我把砚台砸了,毛笔也烧了,现在只有一个目标──中条山。”
“那地方你去不得。”
“任啥艰难我都想过了,大不了是死,我就是到中条山寻死去呀!”
“嗬呀朱先生!你到战场帮不上忙倒给我添上累赘了。我可不能睁眼背你这个
累赘。”
“我不是累赘。我打死一个倭寇我够本,我打不死倭寇反被倭寇打死我心甘。
退一步说,上不了战场还可以给伙伴淘米烧锅,还可以替兵磨刀喂马……我累死病
死战死了也不给你添累赘,我的尸首也不必劳神费事往回搬!”
“先生呵,好我的朱先生呵……”
()
“现在我不是先生,是你的伙计马夫……”
“我都去不了中条山了,你怎能去呢?”
“你打败了?”
“我打胜了,又撤了!”
“打胜了为啥要撤?”
“就因打胜了才撤。”
“谁叫你撤兵?”
“还能有谁呢?中国能下令叫我撤兵的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