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宫-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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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微凉已凝作深潭,听见他问,潭心起了回旋,有无数无形的小人踩着波纹,旋转,旋转,水花飞绽,舞在漩涡上,舞在心上,心在轻颤,抖落一地幻觉般空灵的愉悦,已许久未见。
情愿这般静静回旋,懵懂到天明,却不能不开口,这愉悦太过危险,不能不找些无关痛痒的闲话,盼将它消解。
“是我不好,曼赫普瑞少爷,糊里糊涂老是忘了该说的话,”她抬起脸对他说,却不看他,“欢宴节那天我见着三哥了,他谢谢你。”
他“唔”了一声,对于努乌的感激毫不在意,顺口只问:“狩猎时节转回都城,他是特意过来看你的吧?”
“他是盼着都能见到的,可除了我,最终回来的只有他一个。过完祭礼他就去考普托司城了,也不晓得别的哥哥们这会儿又都分散在哪里?”
“塔内尼在下库什,随战车队过去的,常驻在瀑布边上;你那个最小的哥哥,眼下还在东边沙漠里走塔内尼走过的老路,多半也巴望着立功荣升;纳科特在步兵团,已先期发往西奈驻守边防;至于心眼不大活泛的那一位,他早几年前就去了法尤姆,没准在那里又娶了个金头发女人,也算是安居乐业了。”
她怔怔听着他一个一个地说完,糊涂中无端欣喜,像在泥沼中淘金。
“你早都知道?为什么你不早些告诉我?”
“为什么你不早些问我?”
“我从没想过——我不知道少爷你会握着我想要的答案——你提都没提过的,我怎么猜得到?”
“你尽可以开口问的。”
她低下头,捧起手边酒杯咽下口空气,咽回了呼之欲出的那句疑问——那不该她问,那不该她问,全因受了他的鼓励,才会在每一转念直冲到她齿边犯忌——将空杯搁回狮爪旁,她问:“为什么少爷你会遇见舞?”
“在绿洲翻来覆去找不到你,我对阿蒙…拉的指点不免就起了异心,寻思你说不定会偷偷跑回柽柳田庄,那个画师家的姑娘,也以为离家的努乌还会回去歇脚,抱着孩儿找去。我跟她既想到了一处,自然就在同一处遇上了。”
“为什么那时你没有娶她?”
“她?”
他歪过头眨着眼瞅住她,忍俊不禁的含笑的脸,还以为她问的是那王墓画师家的舞。
“让少爷你戴着金项圈跑去求亲的那位小姐啊。”
终于还是问了,不该她问的,与她毫无干系的他的回答,无论如何都想要知道。
落空的嘲笑僵在他微微扬起的嘴角,他又眨了眨眼,不知所措望住了她,目不转瞬,忽然孩子似的紧张,答:“她看上别人了。”
她便也局促起来,好像是亲手揭了他的伤疤,没好透的伤处热热淌出血来,伤得她心生不忍,跟着他疼,所以逃也似地岔开又问:“曼赫普瑞少爷,为什么你的名字里会嵌着一枚圣狮符?”
他注视着她眼都不眨地甩来一句:
“因为我是曼赫普瑞!”
她哼了一声,被他那股居高临下随口打发她的傲慢刺到,待要回嘴,却突然叫他狠狠
46、第四十六章 夜 舞 。。。
一拽,整个人身不由己摔下去,直扑在他身上,来不及站立,又被他轻轻一推,背心抵在了雪花石膏底座上,蓦然一片阴凉,仓促抬起眼,他已欺至眼前,玩似的捏住她的鼻尖,挑衅般道:
“你再哼我一次试试!”
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微启了唇,仰眼撞见他发亮的眼瞳——那一回也是,带着背伤摸黑来找她,已是几近昏厥,眼瞳仍是灼亮,夜路上那点微光全都烧在这一处,热辣辣地灼着她;他松开手,俯下脸吻她微启的唇,温柔得像是在吻着她指间的那朵日日春,唇吻边递来不约而同的轻颤,耳畔听得见二百年后暴雨倾盆前的轰鸣雷声。
也许她该感到安慰,无论那对明亮瞳仁中藏着多少不可听信的虚话,无论他会否转身又是顽皮赖骨模样,她仍愿意相信,很久以前曾在宫廊下对她微笑,听她哭诉,给她结上哈托尔女神的护符牙牌,愿意为她去找回荷露斯神的曼赫普瑞少爷,其实从未远离,留在侍卫官大人眼中的连时间都无力易改的光彩,算不算是他逾越了时光得到的褒奖?
此刻他给她的微笑,和煦得令她眩晕,转过身去,他依旧是北地第一尊贵的少爷,急欲哄得美人们翩翩起舞的少将军。
只是雷声仍在轰鸣,心仍在狂跳,舞在水上的无形小人早被漩涡吞噬,水波轮转,静默无声,沉下去,沉下去,她抿抿唇,似欲低语,却迎上去,在被他发觉以前,轻轻吻他,这是件傻事,她顾不得了,只当是欢宴夜舞时弦动心随,只当是石榴酒的甜醉,只当是迷梦一回,只想这般轻吻,不许他回应,一厢情愿地只想要吻他,然后仰起脸,抹散他两颊的胭脂印,好像那天黄昏的火烧云又映回到他的脸上。
挣开他时,他竟全无防备,如梦未醒,不过是试图脱身的轻轻一推,竟推得他连连后退,踉跄踏进水阶,正逢一波水浪覆过,他身形一晃,失衡跌进河里,溅起的水沫飞落到她脸上,情不自禁追着他冲出几步,当水波卷上脚背,水凉沁心时,哪怕想醉也不得不醒,她束手站住,眼看着他回游到阶边,投落在他身上的光晕忽在此刻陡然明亮,灯火外新添了烛光,烛盏被捧在姑娘们的手心,一群不期而至的美人正提裙涌下长阶,星星烛火随同她们的步履轻盈,如光瀑般倾泻,淌过象牙色的阶梯,她却被这忽至的光明惊得一跳,急忙遮好头巾,隐回到荷露斯神的身影里,便听走在最前边的某位姑娘尖声叫道:“水里有人!”
“别怕别怕,是我!”
水中的人蹒跚上岸,边呛着水边急切地安抚她们,惹得美人们齐声惊道:“侍卫官大人!”
她们立即涌去将他围起,慰藉问候,语声纷扰,她踮起脚尖小步绕过隼首狮身像,溜到长阶上,趁他被美人们堵得寸步难行,急急跑上阶梯,奔过碎陶小径,正遇见两位妇人迎面走来,她慌忙避让,“这是谁家的莽撞小子啊?”其中一位妇人笑道,她不敢应声,躲在金合欢树影下欠身行礼,鼻尖飘过一缕缕迦南香脂的芬芳,小心张望时,意外认出这位差点被她撞上的夫人,正是欢宴节宫宴上戴满赤金首饰的矜宠贵妇。
只听伴在贵妇身旁的女子欣然笑道:“少爷在下边呢!”
贵妇探去一望,“迟啦,”她含笑摇头,“要许愿的姑娘们早也都一窝蜂似地下去了,刚才躲在下边与他私会的人儿,这可逮不着了。”
“原是请文书大人家的小姐陪着的,怎么会——”
“那坏出了水的小子,欺负人家眼热心切,装腔作势说什么要听从主神指点,诓得一帮美貌姑娘歌也不唱了,舞也不跳了,来来回回寻要烛盏,全都瞅着时辰要去河上发愿,反倒让他拣了个空,赖在下边也不知玩了些什么把戏!”
“但愿但愿,哪怕只这一回说的是真话呢——”
她不敢再听,急忙走开,混入人群,沿来路转回东边通道,穿过敞开的石门,门后那条来时曾走过的车道,此刻如被施过魔法一般,忽然变出许多扇空洞敞开的大门,门楣花饰垂挂,门侧风灯侍立,灯柱下斜躺着醉过去的人,竟再无别人把守;这样也好,不必再从侧门绕路,借光走过园中□,重又踏上系着流苏的双柱游廊,目之所及,空无一人,她正觉侥幸,又隐约有些害怕,耳中刚捉见些许动静,她便朝那声响处急追,没跑几步就折回了通向正门的棕榈夹道。
掩身于棕榈树后,她踩着树影一步一步往前,前边夹道上慢慢现出了人形,一尊连着一尊,五体投地,一动不动,新从后边厅堂赶来的几人匆匆走过匍匐行礼的众人,领头的那位挺身跨出正门,就地扑倒,颤声只道:“陛下!”
“将军不必惶恐,我从北宫返回,正是路过,不巧又早到了几刻——府上那些从边境之南找来的矮人已玩过杂耍了吗?”
门外法老的语声,温和有礼,只是暴雨刚过,骤见艳阳当空,眩得她一时僵立原地,忘了迎去。
“是!是!”将军大人慌忙应道,“回禀陛下,宫中前来的贵客均由臣妻亲自陪伴,现下正聚去临水阶边点烛赏玩,陛下若是有兴——”
“噢,”法老仿佛带着微笑说道,“让她们静心许愿吧。我也曾经听人提起,醉节夜晚放出的烛盏能使奢望成真,就不必惊扰梅瑞特夫人与府上女宾了,我来是为接回一个‘男孩’,本该让他再多玩些时候的,好在他想看的把戏已演完了,大概也正往外走,我就等一会罢。”
“这——这——陛下,臣乞——”
“嗳呀——侍卫官大人!“
对面西廊上骤起的一波低喊,如林梢惊起的雀鸟,一瞬冲断了将军大人期期艾艾的恳请,收声处掠过一顿急促奔跑,侍卫官一头冲来,湿漉漉的身影里尚还粘着从女宾游廊一路追来的娇嗔巧笑,迎面撞见一地肃穆无声的跪拜礼,他猛地站住,立在路中央朝向两地之君躬身行礼,看去恭谨,又不住前顾后盼,又是迷惘,又是焦虑。
将军低声斥道:“你这莽撞冒失家伙!就这么擅自从女宾庭院跑过来的?!即便是为急于觐见,也该先换身体面衣裳再过来!”
法老却问:“你在找谁?”
侍卫官略一迟疑,旁边将军马上提点他道:“陛下此来,是为接回一个男孩——”
“男孩!”他冲口而出,“我竟忘了——”
“图特摩斯!”
“七——”
这一喊直像是从他心里扑涌过来的浪潮,鲁莽而又是如此的不甘,当她从棕榈树后跑出,走过他面前,他突然跨上一步,伸手想要拉住她,将军大人眼明手快,迅速攥住他的手,用力将他拽回原地。
霎时难过到只想奔去将他挽住,亲吻他困恼失意的眉眼,哪怕他是一时兴起,哪怕与他转身既是永别;哪怕幻象中有个自己早已奔去,她只敢眼望住地上沙砾,匆促朝向将军折腰行礼,而法老已驭马越过正门,踱近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这样俊俏的‘男孩’,谁会认不出来?”他微微笑道,俯身抱她上马,“玩够了没有?”
鼻尖酸楚,不敢哭,忍过一呼吸,“我可再也不要扮男孩了,尽招惹美人!”她对他笑着抱怨,“陛下,要不要等等那些许愿的姑娘?”
“不等了。”他说。将军闻言,立刻紧攥住独子摆出恭送姿态,口中禀道:“宫中来的贵客,定会遣人护送她们安然返宫。”
法老颔首默许,拨转坐骑,催马离开,碎步绕过灯火人声,沿住将军府东墙缓缓走过,借着夜的微光,偷得一程静谧,终于这世间又只剩下他俩。
她倚在他身前,竭力找话来说,咭咭呱呱地将晚间所见所闻当作笑话讲给他听,问他是不是贵人们寻欢作乐的厅堂都是那般放浪旖旎?揣测那爱管闲事的竖琴师是不是早就看出她是个姑娘?又伸出白生生的手在他眼前比划螳螂舞的姿势,然后对他说起将军府上无处不在的河马图饰,他便笑着将其中典故告诉她: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少爷的异域先祖仍还统治着南北不可一世的当年,曾经只为大绿海畔夏宫中的偶一失眠,就借口池塘河马吵闹,下令一夜毁尽底比斯王公们的后花园;那些栩栩如生的围猎图景,原来都是北地以北的遗族敬呈于王族脚边的臣服。
“你见到梅瑞特夫人了吗?”法老问。
她在他怀里摇头,“那就好。”他说。
“你是担心那位厉害夫人会给我难堪吗?”她笑着问,“因为她陛下的缘故?”
“并不只为母后——那位夫人想给你的可不止是难堪,我希望你不要见她。”
“我穿成这样,也不能去女宾庭院拜见将军夫人啊。”她笑道,“我谁也没有见,一直就躲在僻静处乘凉。”
“不对,”法老说,“你见了曼赫普瑞。”
“噢,”她轻声应,“对……因为文书大人家的小姐引着少爷躲到河沿说话,就遇见了。”
临水阶边的动心,一定是酒酣耳热之际生出的荒唐梦境——这么想也许仍免不了自欺,此刻却已是梦醒,若他追问,一样也当成笑话讲给他听,句句真实,哪管得了字字心虚?
但他没有问。
“那段雪花石膏砌的河沿,就是仿照他家北地夏宫中的临海长阶建造的,”法老含笑却说,“所用石料均是先王赏赐,以抚慰将军家人的思乡情切。当时先王还曾额外赏下一门恩典,准许将军家的嫡子可享有世袭王子的殊荣。甄选宴上那些姑娘,一味只惦记着北地将军夫人的尊贵,又有几人想得到曼赫普瑞名中的圣狮符?将军府上处事一向谦卑恭谨,每受犒赏从不敢炫耀张扬,且总不忘向王族示好,可惜了那两尊筑在河沿之侧的荷露斯像,虽是臣服与敬奉的暗喻,我能看见,却落不到旁人眼中。”
“旁人看得见的臣服与敬奉,倒多半是心怀不轨的前兆呢。”
“是吗?”法老微笑道,“你相信玛亚将军的谦卑?”
“唉,陛下,朝堂上大人们的真意,我怎敢断言?”她低声叹,“玛亚将军的谦卑,我也只是从曼赫普瑞少爷的言语中听见提起。少爷七八岁上就给将军大人带到都城,连他的妈妈都不能跟随,将军大人的用意或许就是想让少爷早日脱离北地妇人们的过度宠溺,以防他养成妄自尊大的习性。将军大人手握北地重兵,对唯一的子嗣最大的期望仅仅是祈望他能当上御前侍卫,先前少爷还曾在文书大人手下当过差呢,那会就算他说,大概也没人会相信他那世袭王子的名衔的,根本没有半点野心的人——”
“他有的,”法老道,“但不在南北两地。”
他勒马停步,拨开她的头巾,轻吻她脸颊,又紧紧将她拥在怀中,仿佛是为了温暖她,也许是为了抑住她摇摆不定的心。
夜已深沉,街巷静寂无声,这是属于他的街巷,属于他的都城,属于他的南北两地,所有人的吉凶祸福与性命,都在他的手心里。
“七,”他说,“我只有你。”
“不对。”她却说,泪眼模糊却微笑着说,“你还有南北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