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色-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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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没有买锅碗瓢盆这些,她从来没有下过厨房,柴米油盐的事是一窍不通的。除了吃米粉,附近还有好些小馆子,家常炒菜,饺子馄饨,都是很便宜的,倒也不用为一日三餐发愁。
丁香忙着收拾房间时,白太太靠在门边看着。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床和桌椅是现成的,看起来干干净净,窗户是木格上蒙纸的,不用擦。地面湿漉漉的,好像刚拖洗过,其实是潮湿。
丁香铺好床挂好蚊帐就没有什么事可做了,抬头看白太太,还是靠在门边。
“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她见丁香点头一笑,便也笑着说,“我们可是邻居哟。”
白太太说一口软软糯糯的苏州官话,好似嘴里含着蜜,听得丁香一愣一愣的。以前只知道吴侬软语,却不知道怎么个软法,现在见识到了。
白太太人也长得细细软软的,难得的是生养了两个儿子,腰身还显得苗条,好像风一吹便会摇摆个不停。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要坐着靠着,若是站着,一截身子是要扭成几曲的。
白太太是一大家人住在这里的,两个儿子,她的弟弟和弟媳,白先生的一个表弟和表弟媳,还有一个女佣。
白太太的丈夫白先生是江西人,在郊外开一家肥皂厂,是从南昌迁来的。听白太太说,原来的厂子有那么那么大,现在只有这么这么小了。白先生和表弟白天夜里都泡在厂里,天不亮出门,半夜才回来。工厂开设在郊外山洞里,不用躲空袭,可以抓紧时间日夜生产。
白太太的弟弟在长沙开一家面包店,被一把火烧了,也逃到桂林,在后贡门租了个极小的门面,又开起面包店,还娶一位桂林本地姑娘做妻子。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二章 白太太一家,打牌(2)
白太太有时去弟弟的面包店里看看,并不到后间烘烤房帮忙,只在前间柜台边坐着。她对人总是笑脸相迎,能招揽不少回头客,不清楚底细的人都把她认做老板娘。
白太太的两个儿子都在上小学,就在丁香的那个学校。兄弟两个看来遗传了父亲的秉性,都是斯斯文文的,甚至有些沉默寡言,看见丁香只是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轻手轻脚上楼梯,像猫一样不发出一点声响。
白太太是第二任妻子。白先生还有一个女儿白兰,是前妻生的,参加了广西学生军,正在安徽前线。听白太太的女佣讲,人长得很漂亮,只是从小就是男孩子的性格,办事火杂杂的。她要参加学生军,白先生不允许,将她反锁在楼上房里,她竟然从窗户逃出来,一去不复返。丁香不禁有些好奇,想着那倔强的冷美人是个什么样子的。
白太太的女佣阿莲是从苏州带过来的乡姑,买菜做饭洗衣,家务活全包,从早忙到晚,难得有一刻清闲。白先生的表弟媳带着一个半岁的小孩,只能自顾,顺便帮些小忙。白太太则是袖手不管的,但是嘴里可没闲着,指使这指使那的。阿莲也是伶牙细齿的,白太太说一句,她可以回两句。两人拌起嘴来声音婉转起伏,听不懂苏州话的人还以为她们是在唱戏对台词。
阿莲睡觉的地方,只是在楼上走廊的尽头,用薄木板围起一小块地盘,小得只能放一张单人床,床是比照她的身材做的,宽一点的人翻不了身,高一点的人伸不直脚。
阿莲的酬金不高,除了必不可少的支出,剩的钱只够看一场电影或者看一场戏。这也是她唯一的爱好。如此看来,阿莲应该是有些怨气的。而且大凡佣人和主人有冲突,占理的一般都是佣人,只是主人一般都是不讲理的。
阿莲每天和白太太吵架,受了委屈便四处找人诉苦,有时找丁香,有时拉着挑水的送米的送柴火的唠叨半天。她诉完苦后,怨气也就消泄,接着做事,*辞职的事情是绝不会发生的。
白太太秉承了江浙人的精明,每一分钱都算得清清楚楚,虽然家境算得上殷实,但从不乱花钱。
丁香有一次经过白太太弟弟的面包店,见门口围了一圈人,过去一看,白太太双手叉腰面对一群募捐的小学生,一付舌战群儒的样子。
抗战时期,学校里有学生组成的募捐队,手里拿着锯有小口的竹筒,白天去店铺,晚上到酒楼,捐来的钱由老师集中起来交给献金委员会。募捐队带着“红良心”和“黑良心”标志,你若认捐,便在门口贴上红良心记号;你若一毛不拔,便贴上黑良心,一来让人难堪,二来指示下一拨学生依然来找你募捐,磨到你认捐为止。
“哎哟哟……”白太太见越来越多人围观,有些火了,说话也大声起来,“我可是守法公民,国家的捐税一分没少,怎么说我黑良心了?我一家人靠我养活,今天捐明天捐,捐得连饭都吃不起了,只怕抗战未胜利,我一家人就要饿死了……”
“捐钱是买飞机的,”学生解释说,“我们的飞机太少,所以天上都是日本鬼子的飞机在横行……”
“买飞机是政府的事,”白太太打断学生的话,“政府有印钞机,哗啦哗啦,多印些钞票就行了,何苦到老百姓家里刮地皮?”
学生毕竟还小,听到她的谬论都有些张口结舌。
“钞票是不能乱印的,”领队的老师还算有耐心,向她解释,“而且买飞机要用美元……”。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二章 白太太一家,打牌(3)
“这就对了嘛……”白太太双手一拍,笑道,“我可没有美元,捐了也是白捐的。你们不如到洋教堂去吧,洋人有美元。”
围观的人都笑了。白太太弟弟见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忙出来给了学生五角钱,让他们把黑良心取下。
“钱是你捐的,要老板娘捐钱,我们才给贴红良心。” 学生有些气愤地说。
“她不是老板娘。我才是老板。”她弟弟只好解释说,“钱是少一点,但我也不富裕,你们快将黑良心取下,免得我不好做生意。”
“各位小同学等一等,”见学生要走了,白太太还不肯罢休,“麻烦你们再给我贴一个免捐牌吧。”
“我们只有红良心和黑良心,没有什么免捐牌。”
“要不然我自己剪一个公鸡挂在门口,各位看见后,知道我是铁公鸡,就不要来了,免得大家浪费口水,又伤了和气。不是我小气,是国军不争气,要是今年能将我的家乡收复了,别说钱,连身子我都肯捐的……”
弟弟看白太太越说越得意,急忙将她扯进店里。围观的人也一哄而散。
抗战时期,省政府明令禁止打麻将。但明令只管明的,暗的就不管了。不但平民百姓打,连文官武将也打。关好房门,掩上窗户,垫着毯子,不大声喧闹就行。
白太太最大的爱好是打麻将。她常说,上午躲躲空袭,下午逛逛街,一整天闲得无聊,晚上再无麻将打,简直是虚度人生。
丁香来的第一天,白太太靠着门观察她,就是在猜测她的来历,认为她可靠,进来后闲聊了几句,就切入正题问她打不打麻将。丁香说不会,白太太就扬着眉毛说,“你的手指那么长,竟然不会打麻将?”很惊奇的样子。
其实丁香说不会打麻将只是推辞,麻将是“国技”,中国人哪有不会打麻将的?只是各地打法规则不同,看两圈就明白了。
丁香的工作也轻松,小学一、二年级的国文,可以不用备课,学生的作业也可以抽空在学校里批改好,晚上有时间,只要白太太招呼一声,便拿着茶杯上楼打麻将。
白太太原先的牌友,固定的是弟媳和表弟媳,还有一个廖三太太。丁香看廖三太太年纪与自己相仿,也就二十岁的样子,但偏要装老成,穿着时髦,打扮入时,眉眼间有些狐媚,言谈举止有些刻意招摇。后来才知道她未嫁人前是唱戏的女伶,而且只是三姨太。廖三太太有丈夫养着,不需要为衣食奔波,每天只是逛逛街打打麻将,有时也去找原先戏班里的姐妹聚聚。
廖三太太不来的时候,白太太只好临时另外约人。白太太虽然和阿莲同桌吃饭,但绝对是不愿和她同桌打麻将的,再怎么也要有主仆之分。阿莲累了一天,早早上床睡觉,也没精力打麻将。
有时临时约不到人,白太太就觉得无聊,听着留声机里放的越剧,跟着哼几句,或者逗弄一下小表侄。白太太从来不去看戏看电影,说是对桂剧没兴趣,其实她是舍不得花钱。
约上丁香这个固定牌友后,白太太弟媳便退让出来,白天面包店工作太忙碌,而且她也怀孕了,需要休息。
丁香手里打着麻将,耳里听着女人间的闲言碎语。她们与她虽不是一路人,各人有着各人的际遇,但是在这样闲碎的夜里,也觉得有些亲近。
她们这些女人啊,打麻将纯粹是消磨时光,将一寸寸光阴当做了麻将牌,一张张打出去的。手里打牌,嘴里聊天,心里面是空荡荡的。
第二章 白太太一家,打牌(4)
白太太则是将做人的道理融进了牌里的,她说这牌理和人理也相仿,人这一辈子的际遇,好比手里这十三张牌,有好的,有不好的,将不好的打出去,将好的留下,叫有得有舍。打错了,后悔不来的,只得换一种活法。听牌是最磨人的,只欠一张就是完美,但那一张也许永远也等不来,若是等来了,欢喜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幸福也就意味着结束。
白太太和廖三太太的嘴,两个人就够唱一台戏,其他人多数时间做了听众。白太太喜欢怀念战前的美好时光,喜欢说出嫁前的风光派头。但她说的上海苏州,这些人都没去过,引不起共鸣,光知道好,也不知道好在哪里。
而廖三太太说的都是街头小道消息,凶杀*,本就耸人听闻,她再用唱戏的功夫添些油加些醋,更令人毛骨悚然了。说的人心惊,听的人胆战,女人都这样,越是怕越要说,越是怕越想听。
也有战场方面的消息,来源是她丈夫的来信。廖三太太的丈夫是军官,正在钦州沿海一线驻防。女人谈战争,能说出什么样?云里雾里乱说一气,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况且她丈夫是个上校参谋长,不用亲自领兵冲锋陷阵,一年到头连枪都难得摸几回。
廖三太太去过一次钦州,回来说其实那边也不错的,一样躲空袭,一样看戏,也能偷偷打打麻将。后来有人告诉她,廖参谋长在那边又养了个小的,连轮换休养都不回来。
“那有什么呀,”她倒是不在意,“哪个男人不是色胆包天?哪个官老爷不是三妻四妾的排场……”
私下里,廖三太太也问过丁香的来历,白太太却说不清楚。一个年轻女子独居,自然会引起种种猜测。但丁香偏不明说,只说自己从广州来,其他的让别人自己去猜。
白太太经常到丁香的房里,半是闲聊,半是摸底。她的目光尖锐,阅历又丰富,猜也能猜出大半。听丁香的言谈举止,便知道来自大户人家。看她并无亲戚朋友往来,估计是躲着家人的。看她的手上戴着一枚戒指,估计是订过婚的。看她眉眼含春,在打麻将的时候,故意说些房中秘事,看她也并无羞涩之态,便知道她经历过男女之事的。
白太太便得出结论,丁香是和家人闹僵了,闹僵的原因,多半是婚姻,家人将她许配给人家,但她婚后不满意,趁着战乱一走了之。
白太太是见识过如今的女孩子的,丈夫跟前妻生的女儿白兰就是一个例子。
“读了几年书,就觉得懂了道理,反过来要教育父母了,”白太太一提起白兰就是一脸怒气,“什么时代进步啊,婚姻自由啊,说起来道理一大堆,也不外乎是戏文里的私通夜奔之类。现在倒好,跑出去当兵了,没了影子了。早知道这样,就不让她读书了,女人读书也没有什么意思,能识字就行。学校里学来的东西,往后多数也用不着的。”
“就是嘛,就是嘛,”廖三太太接口说,“男人能识得账本,女人能认全麻将牌上的字就够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打麻将的筹码很小,赢的钱都用来请吃夜宵,是以娱乐为主的。打了两圈牌,赢的筹码就够夜宵。
后贡门附近有许多夜市摊子,夜里是很热闹的。阿莲早已经睡下,白太太是叫她不起来的,便让弟媳去买夜宵。一般是馄饨或者甜酒糯米团子,馄饨是牛肉馅,现做现卖,糯米团子是桂花糖心,透着浓香。
第二章 白太太一家,打牌(5)
到半夜,男人回家,麻将席也就散了。
丁香过了一段清闲日子,白天教书,晚上打麻将。转眼便是暑假。
丁香的同事中,多数也是从沦陷区来的,有些趁着假期回家看看,或是去其他城市转转。有个女同事约丁香一起到昆明,她有些动心,但最终没有去。她已经知道大舅舅一家人从昆明辗转去了香港,而且大舅舅最终没有跟汪精卫走到一起,只是在香港做起寓公,持观望态度。
丁香没想到桂林的夏天竟然是比广州还要热的。太阳直射下来,街道墙壁白晃晃刺眼,屋顶瓦背上也冒着热气。人一出门便晒得发昏,坐在家里也是一身汗。她白天很少出门,躲在房里看书。以前的诗集都被烧光,只剩下一本蘅塘退士编辑的《唐诗三百首》,后来又去书店买回几本,但有些书是找不到了。
白太太弟媳生了个女儿,洗换尿布忙得一塌糊涂。白太太每晚依旧打麻将,只是改到廖三太太那里,另外找人开牌局。她邀请丁香一起去,但丁香婉言推托了。
楼上婴儿每晚睡前都要啼哭一阵,丁香便放下书,到漓江边走走。从伏波山一直走到象鼻山,江边凉风徐徐,到处都是席地而坐乘凉的人。“岭南皆炎热,宜人独桂林”的诗句,看来是诗人夜里在江边作的。
走一圈回来,楼上已经安静。她洗个冷水澡,也安然入睡。
丁香已经习惯桂林的生活。以前她是厌烦那市井的喧哗的,但现在,她对这喧哗有了亲切感。
大街上有大街上的声音,小巷里有小巷里的声音,屋檐下有屋檐下的声音。所有的声音汇集在一起,滤掉其中的细节内容,滤掉其中的悲欢离合,成了混沌不清的一团,散布在每个角落,无边无形,无处不在,就是城市的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