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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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过,觉得对不起我,又回到我这儿来。”
“我永远也没想要把你甩了啊。”
“即便那样,我也并不感激你。我恨的就是顺顺利利的爱情。我实在倒很愿意你待些日子就把我甩开几天。情人太老实了,爱情就成了最使人抑郁的东西了。把话说得太明白了,未免显得不吝臊,不过这却是实在的!”说到这里,她低声一笑。“我连一想到平淡的爱情,都要马上就觉得郁闷起来。你不要净给我平淡无味的爱情,你要是那样,你就请走好啦!”
“我倒很愿意朵绥不是那样一个好得了不得的女人。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对你忠心到底,而不至于坑害一个好人了,”韦狄说。“总而言之,我是罪人;我连你们两位的小指头都配不上。”
“不过你千万可不要因为要讲公道而为她牺牲了自己,”游苔莎急忙回答说。“比方你并不爱她,那么归根到底顶慈悲的办法,就是随她去,不要再理她。那永远是顶好的办法。我这样说,未免有失女人的身分,我想。你离开我以后,我老因为对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生自己的气。”
韦狄并没回答,只在石南中间走了一两步。在他们两个都不言语的时候,只听离得不远的地方上,一棵削去树梢的棘树,正迎着风飒飒萧萧地响起来,风在它那些毫不挠折的硬枝中间刮了过去,好像通过滤器一般。那仿佛是夜神正在那儿咬牙切齿地唱挽歌。
游苔莎半杂伤感地继续说:“上次我见了你以后,我曾想过一两次,我觉得你也许并不是因为爱我,才没跟她结婚。你现在要告诉我,到底是不是,戴芒:就是不是,我也认啦。我跟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你一定非逼我告诉你不可吗?”
“一定,我非弄个明白不可。我觉得我对自己的力量,过于自信了。”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吧;直接的原因,是婚书不能在那地方用,没等到我去弄第二个来,她就跑了。一直到那个时候为止,你跟这件事并没有关系。从那个时候以后,她伯母对我说话的态度,很叫我不痛快。”
“不错,不错;我跟这件事没有关系,我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你不过跟我开开玩笑就是啦。哎呀天哪,怎么我游苔莎·斐伊,会把你看得这样高!”
“没有的话,你不必动这样的气……游苔莎,去年夏天,太阳西下,天凉快了的时候,咱们两个,在这些灌木中间逛来逛去,山影把咱们两个掩在山谷里面,差不多都叫别人看不见了,那种情况,你还记得吧!”
游苔莎仍旧闷闷不语,待了一会儿才说:“不错,记得;那时候我还因为你居然敢抬起头来用眼一直看我而常常笑你哪!但是从那个时候以后,你很叫我受了点儿罪。”
“不错,你待我太苛刻了,等到后来,我觉得我又找到了一个比你更好的人,才不难过了。游苔莎,我找到这样的人,真是我的福气。”
“你现在还觉得你找到了一个比我更好的人吗?”
“有的时候我觉得是那样,有的时候我又觉得不是那样。这两个天秤盘儿,一点儿也不偏,只要搁上一个羽毛,就可以把它们弄歪了。”
“不过你要说实话,你到底对于我跟你见面儿或者不见面儿,在乎不在乎?”游苔莎慢慢地问。
“我多少也在乎一点儿,不过不至于把我闹得心神不安,”那位青年男子懒洋洋地说。“也可以说不在乎,因为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我从前以为只有一朵花,现在我却找到两朵了。也许还有二朵、四朵,或者无数朵,都跟第一朵一样地好哪……我的命运真得算是怪。谁想得到,这样的事情让我碰上了哪。”
游苔莎听了这个话,压住自己同样也能成爱也能成怒的烈火,打断了韦狄的话头问:“你现在还爱我不爱?”
“谁知道哪。”
“你得告诉我,我一定要弄个明白。”
“我也爱,也不爱,”他故布疑阵说。“换句话说,我有我的节气和时季。有的时候你太高傲,有的时候你太娇懒,有的时候你太忧郁,有的时候你又太凄楚,有的时候我也说不上来究竟你怎么样,我只知道,你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是我世上唯一的意中人了,我的亲爱的。不过你仍旧是一位小姐,和你结识,还是令人愉快,和你相会,还是使人舒适,并且把你整个看来,我敢说还是跟从前一样地甜美——差不多一样地甜美。”
游苔莎没言语,她转身离开了他,跟着口气里带出一种暂霁天威的样子来,说:“我要散一散步,我就走这条路。”
“好啦,我干别的更无聊了,所以我就跟着你吧。”
“不管你现在的态度怎么样,不管你变心不变心,反正你知道你不会有别的办法,”她带着挑战的样子回答说,“不管你嘴里怎么说,不管你心里怎么挣扎,不管你怎么想把我甩开——反正你总忘不了我。你爱我要爱一辈子。你要是能娶我,你就会乐得又蹦又跳。”
“不错,我是会那样,”韦狄说。“游苔莎,你不知道,我从前常常想的那些奇怪念头,现在我又想起来啦。你现在仍旧还像从前一样,很恨这一片荒原,这一层我很知道。”
“我是很恨这片荒原,”游苔莎声沉音低地嘟囔着说。“就是这片荒原,现在使我受苦遭难,使我忍辱含垢,将来还要使我丧身送命。”
“我也很恨这片荒原,”韦狄说。“你听现在咱们四外刮的风有多凄凉!”
游苔莎并没回答。那时的风声,诚然是庄严悲壮,浸濡一切。传到他们的耳朵里的,是错综复杂的音调,附近一带的景物,仿佛用耳朵听来,就等于用眼睛看到。大地的景物、虽然昏昏沉沉,但是用耳朵听起来,却好像一幅清楚的图画;生长石南的地方,从哪里起,到哪里止;常青棘在哪个地方长得又高又壮,在哪个地点新近被人割下;杉树的丛林,长在哪一方面;长冬青的坑谷,离得有多远:所有这些情况,他们都能用耳朵辨认出来;因为这些不同的东西,不但各有各的形状和颜色,并且也各有各的声音和腔调①。
① 各有各的声音和腔调:比较哈代的小说《绿林荫下》第一章:“据一个住在树林子里的人看来,差不多每一种树,不但各有各的形态,并且还各有各的音调。当轻风过处,杉树不但轻摇微晃,并且还呻吟啜泣,清晰可听;冬青就一面枝柯互头,一面失声呼啸;槐树就一面战抖,一面嘶喊;桦树是枝儿平着起落,萧萧作响。冬天虽然叫树叶脱尽,改变了各种树的声音。但是它却不能毁灭各种树的个性。”
“唉,天哪,这真太荒凉了!”韦狄接着说。“这些富有画意的坑谷和云雾,对于咱们这样瞧不出它们有什么特别意义的人,有什么好处?为什么咱们必得住在这儿?你和我一块儿上美国去好不好?我在威斯康星州有亲戚。”
“这我得考虑考虑。”
“一个人,要不是野鸟,也不是风景画家①,住在这儿,就仿佛很难有什么成就。你说你去不去哪?”
① 风景画家:英国十九世纪风景画家,崇拜“光”,以大自然为艺术至高表现的基础。而爱敦荒原最富于“光之变幻”的表现。
“你得给我点时间,”她拉着他的手温柔地说。“美国太远了。你和我一块儿走一走,好不好?”
她说完了这句话,就从古冢的基座那儿走开了,同时韦狄跟在她后面,因此红土贩子就再听不见他们说的话了。
红土贩子把那两方泥炭撂在一旁,站起身来。游苔莎和韦狄的黑影,从界着天空的地方慢慢降下而完全消失了。他们两个好像是一对触角,那片荒原好像是一个懒懒的软体动物,原先把触角伸了出来,现在又把触角缩了回去。
那时红土贩子,就从这个山谷走到他的车马所在的那个山谷。只见他的脚步,沉重迟慢,不像—个身材瘦削、年方二十四岁的青年。他刚才看到的情况,把他的心搅得痛苦起来。他一路走来,从他嘴边上吹过的微风,都带着他呼求天谴的字句一块飞去。
他当时进了篷车,车里有一个火炉,里面生着火。他连蜡都没点,一下就坐在那个三条腿的凳子上,把刚才所见所闻的种种关于他仍旧爱慕那个人的情况,埋头琢磨。他发出一种声音,既非叹息,又非啜泣,然而这种声音,表示他心烦意乱,比叹息啜泣还表示得明显。
“我的朵绥,”他低声沉痛地说,“这可怎么办哪?哦,不错,我得去见一见游苔莎·斐伊。”
十 山穷水尽惟余苦口
还乡……十 山穷水尽惟余苦口第二天早晨,红土贩子很早就从荆棘密覆的角落那儿他临时的寓所里走了出来,上了迷雾岗的山坡;那时候,太阳的高度,和雨冢的比起来,无论从荒原上哪一部分看,都还无足轻重。那时候,荒原那些较低的地方上,群山凄迷,还都像烟雾弥漫的爱琴海里的群岛。
那一片灌莽蒙茸的群山上面,外面看来虽然荒凉僻静,但是在现在这种冬天的早晨,却总有几双锐敏犀利的圆眼睛,在有人走过的时候,连忙注视。原来在这块荒原上,往往潜居着一些禽鸟,要是在别的地方看到了,一定要引起人们的惊奇。一只鸨鸟经常到这里来,这种鸟儿,不多年以前,能同时在爱敦上面找到二十五只。韦狄卜居的那个山谷,就是泽鹏①高飞远瞩的地方。这一个小山,从前本来有一只米色的考色鸟常来光顾;这种鸟儿非常稀罕,就是英国全国也从来没见过十二只以上;但是一个野性的人,却昼夜不息地算计这只非洲来临的鸟儿,后来到底把它打死了才算完事;不过从那时候以后,米色的考色鸟就认为最好不要再上爱敦荒原这儿来了。
① 泽鹏和前面的鸨鸟,都是根据赫秦兹的《多塞特郡历史和古迹》而写的,见到鸨鸟和打死考色鸟的,都实有其人,皆见该书中。
要是有人在路上看见了文恩所看见的那种鸟类,那他很可以觉得他那时就跟身临不见人迹的异域一样。因为在文恩面前,就有一只野鸭,刚从朔风呼号的地方来到。这种飞禽,脑子里装了无数北极穷荒的景象,冰河引起的凶灾巨变、风雪带来的诡景谲象、极光显出的奇形殊彩、头顶上的北极星①、脚底下的富兰克林②——这一类它所习见习闻,以为平常的光景,实在得算是了不起的。但是这只鸟儿,注视红土贩子的时候,却像许多哲学家似的,仿佛心里在那儿想,片刻现实的舒适,抵得十年旧事的回忆。
① 北极星:差不多为地轴所直指,所以看着老像在一个地方,在北极看着直出头上。
② 富兰克林(1786…1847):英国北极探险家,最后一次的探险航行是一八四五年,死于北极。
文恩在这些东西之中经过,朝着那位孤寂的美人住的地方走去;那位美人,和这样的野鸟同居山上,而却不把它们放在眼里。那一天是礼拜,不过在爱敦荒原上,除了结婚和出殡,上教堂是很少见的,所以礼拜不礼拜,并没有多大关系。文恩决定采取单刀直入的办法,直接要求和斐伊小姐见面,或用巧智,或用强袭,向她进攻,免得她再作朵荪的情敌;这种办法,特别明显地表示出某种精明机敏的人们——上自王侯,下至鄙夫——对于女人毫无侠义心肠的特性。腓特烈①向美丽的奥国女皇宣战,拿破仑拒绝了美丽的普鲁士王后要求的条件②,他们两个,比起红土贩子以他那种特别的办法想挤开游苔莎,在不感到性的差别这一方面,并不见得更厉害。
① 腓特烈:指腓特烈第二(1712…1786),普鲁士国王。一七四○年即位。那时奥国的女王是玛利亚·苔锐莎。腓特烈垂涎奥国西里西亚的土地,向玛利亚·苔锐莎宣战,即历史上所谓七年战争。
② 拿破仑拒绝了美丽的普鲁士王后要求的条件:普鲁士王后即鲁易莎王后。一八○六年,耶那之战,拿破仑大败普鲁士。鲁易莎亲自到拿破仑营中求和,她要求拿破仑把玛得堡退还普鲁士。被拿破仑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到斐伊舰长门上来拜访的,总差不多是荒原上身分低的人。斐伊舰长虽然有时健谈,但是他的脾气却很难捉摸,任何某时某刻,没有人猜得透,他要有什么举动。游苔莎就缄默寡言,差不多老静居独处。进他们那个门坎的,除了他们自己以外,再就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人了,只有一个村人的女儿,和一个小伙子,村人的女儿是他们的仆人,小伙子是在他们的庭园和马棚里作活儿的。在这个地方上,除了姚伯家以外,只有他们是文雅的人家,并且他们虽然离有钱还差得远,但是他们却并不觉得他们得对每一个人、每一只鸟和每一只兽,都表示友好,①因为只有他们那些贫穷邻居,才感到这种必要。
① 穷人对鸟兽友好,前面所引《圣经》上“小母羊”的故事,即是一例。
红土贩子走进庭园里面的时候,老头儿正拿着望远镜在那里看远方景物上那一抹蓝色的海,他那钮子上的小船锚还在日光里直眨眼。他一见就认出来,文恩就是他路上遇见的那个同伴,但是他却并没提那段事,只说:“啊,卖红土的——你上这儿来啦?喝杯酒吧?”
文恩说太早,谢绝了他的好意,同时说明来意,说他有事要找斐伊小姐。舰长从他的帽子打量到他的背心,从他的背心又打量到他的裹腿,打量了一会儿之后,才请他进了屋里。
那时候,无论谁,还都看不到斐伊小姐;红土贩子就在厨房里的窗下凳子上坐着等候,只见他的手垂在叉开的两膝中间,帽子垂在两手下面。
“我想小姐还没起来吧?”他等了一会儿问女仆。
“还没有。哪儿有这时候拜访女人的!”
“那么我先出去等着吧,”文恩说。“要是她愿意见我,就请她传出话去,我再进来。”
红土贩子离开了这所房子,在附近的山坡上来回逛荡。长久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还是没有召见的消息。红土贩子心里琢磨,他的计划大概要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