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城-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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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黛站在阳台。右手迟缓地握起梳妆台上深褐色的梳子,梳理我的头发。一根,一缕,一把,全部。她挽起它们,挽成一个纠结,挽成生生不息的疼痛。
阳台。之外是一个楼顶,它的上面有些飘摇的植物,有风。在此之外,是一个高耸入云的新建筑,这个城市的上空布满云和建筑。密密麻麻。下面,窗户以下的世界,是蚂蚁和人群,以及车辆、地铁、隧道、马路。遥远地,有一条古老而新鲜的河,它穿越大半个城市。人群在它之旁或之上。忽略它,仰仗它。
我是在一个下雨的傍晚见到了辛黛。她站在裁缝店的门前。我总觉得辛黛一直穿着那件黑底大红牡丹花的长袖衫,下面是条水绿色的丝绸裤。脚上竟穿着一双这座城里不可多见的绣花舞鞋。于是我知道了,这个女子来自我的国家。
辛黛稳稳地依在裁缝店的门边,她细瘦的被街灯拔长的影子投到街道上,一辆电车正碾过它。她的躯体被碾痛,微微颤抖了一下。街的对面有一些嬉戏的外国孩子。其实,在这里,我跟她才是外国人。流落墨西哥街头的女子。
第二部分 第20节:曾杀过一个人
这里几乎见不到中国人。何况女子。她,一个中国女子。出现在这里,却是一个下雨的傍晚。这里很少下雨。热和热闹一起占领和统治着这里的四季,一如沉闷一直占领与统治着我的整个生命。
裁缝师傅不知是何时漂移到这个国家、这座城市、这条街的。他是我来到这里后认识的唯一的中国人。他又是如何依靠一双斑茧重生的手活了下来,没有妻子和儿女。如何可想,在这座城市会有人请他制作一件中国式的服装,花一笔钱买走他的手艺。他活了下来。历经生命种种种种的偶然。
我认识了他。每一季都找他做衣服,有的穿,有的搁置。只为能够听到熟悉的语言和声调,只为看到一张同种颜色的脸。
如今,我又遇到了辛黛。突然遇到辛黛,我的生命变得明亮起来。
辛黛垫起脚尖并高高举起自己的双手:〃在这里只感到酷热和痛楚。〃没有风穿过城市的声音,只有嘈杂的电车和一些模糊的异国他乡的话语。空气中蓝色的缓慢上升的烟,像一张充满热情与活力的脸,迅速地膨胀、充斥了整个视野所及的地方。
〃我总感到饿。于是,只有不停地吃。除了跳舞,我便只有吃。〃辛黛一开口,和我谈论的是吃。
她说那是从一个夏天的下午开始的,她突然渴望长出翅膀从窗户里飞出去。于是,她来到了墨西哥,从香港。
从一种热度到另一种热度。她说自己是那些没有宗教的蝴蝶,从香港飞到了墨西哥。这是一种身体与意念的迁徙。来墨西哥之前,辛黛还有一大笔存款和一个男友。而我,只一人。从中国最西面的城市,逃到这里。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而逃,亦不明白逃又如何。
辛黛是穿中国服装的蝴蝶,她的职业是舞者。拥有用脚尖们和手指们代替话语的一种身份,所幸,何幸。因为逃了很久,逃了很远。我失去了其它所有的感知,惟有痛。
我和辛黛的第一次约会,定在一个午后。在H大街上的阿兹特克餐馆,它是墨西哥女子阿吉拉开的。里面有辛黛喜欢的各种墨西哥风味的美食以及音乐。辛黛这次穿了一件长及地的香云纱,是古书中描写的〃妃色〃,缠绵而暧昧。脚下穿着月黄色的高跟鞋。明快而飞扬。
她笑着,吃得很开心。有着与那个下着雨的傍晚所不同的轻快节奏,吃完了桌上的所有食物,她站起来,要求阿吉拉播放健康的舞曲。她要跳舞,因为我。她已很久没跳舞,可现在她要为我跳一支。
食物使她愉快。
我怎能相信她曾杀过一个人。如此跳舞,热情而简单的辛黛,杀过一个人。她捆绑住他,狠狠地用脚踢他。然后,用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我和辛黛一同躺在公寓里黑暗的时间里,听辛黛一次次重复割断他喉咙时的画面,残忍而畅快。辛黛说,那时她刚刚进入舞蹈学校,辛黛爱上了他。因为什么,后来他却不再爱她。〃我憎恨背叛。〃
生命重复,而疼痛不可阻挡。我又何尝不是。很多由脆弱而生的生命,浮荡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不可避免,亦无法逃脱。命运中交织的喜怒哀乐、矛盾和疑虑,从未放过我。我怀疑所有的存在。亦不相信命运的权力。
由脆弱而生的生命在任何可以涉足的地方,连同弗朗西斯坎的修道院的后殿。我每每怀揣着一颗诚挚的心跪临这里,仍不能信他可以化开那些血的疙瘩。他,神和父亲的共同身份。救赎从死至生而来的罪孽——他宣布他的权力。
第三部分 第21节:第一次入院
辛黛已无法跳舞,突如其来,竟与失去睡眠一样简单。她靠在我的肩头,细弱地叫着我的名,凡玉,凡玉。我们曾有过希望。和幸福竟同样短暂。
痛楚,很长。
认识辛黛以后,那是她第一次入院。白得晃眼的床单和房间,使她看上去如死一样的安静,身体依旧美好,只是由脚尖而发的溃烂延到了小腿。她用冰凉的手指触碰我的眼睑。我竟会落下泪来。凡玉,你怎能……我还未死,你怎能……
辛黛在医院里的时间里戒了安眠药。那一个月,她长胖了些。初见她时瘦长的身形丰润起来,还是喜吃。我提去赠与她的水果和食物都被她干净的灭掉。我很高兴。见到她,总是这样。我们有时在医院的草地上躺一个下午,用纱巾挡住一些阳光和炎热。她的脚慢慢好了,却仍不可以跳舞。辛黛却不再计较。
在中国,向西,再向西的那座城市。就是我的那座城市。而如今,我流落墨西哥。离开,总是引我向前,我需要离开时和来临时的痛楚。它或者它们是我生命继续的原由,是流放我的最佳借口。这里本没有寒冷。是和辛黛一样热情和焦灼。灼伤我的眼睛和皮肤,呼吸和思考的能力。消灭一切意志所控的范围。她掌握着所有的节拍,她又是河流之子。水的幽魂。淹没和冲击着我。像每一次的潮汐。迅速而庞大的接近。绿色的浪,和仙人掌的汁液一样。
辛黛出院后搬进我的狭小的公寓。楼上、楼下还住着别国的人。终日的流浪。也许是终生。她欣喜地布置着她的床,以及她的空间。用一些做衣服剩下的布料缝制成地毯,铺在我们的窄的过道上。我静默地看着她忙里忙外。幸福而满足。
辛黛的病痊愈了。
我们又去阿吉拉的饭馆吃饭。阿吉拉那里仍是充满着那些音乐,迷人又嚣张地在整间饭馆里飘闪。辛黛却不介意,她似乎忘掉了痛楚和舞蹈,并愉快的活着。有了活下去的原由。
我又重新开始画画。我作画时,辛黛或看或睡着或写信。她静静地呆在我那狭小的房间内,如一只终于被人收养的小野猫。她的书信上写着:陈楚。然后就没有写下去。我也不便多问。有时悄悄将信纸从睡着的她是手中移开,会看到纸上半干的汗滞,她的睡眠不大好。有时几天难以入睡。
墨西哥傍晚的天很亮,有彩色的云。太阳的余辉降落在大地上,让这个城市变成一片金黄色。又过了很久,辛黛不再依赖我,她独自外出。做些什么,我从不过问。每每,换了漂亮的服装出去,愉快地回来。有一天,辛黛却闷闷地进门,背对着我,隐隐地大口大口喝着水。我放下笔,问:〃辛黛,如何了?〃她也不答。只摇摇头。我们两人,就静静地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安静的黑灰色的火山。〃墨西哥其实很美,但已无关了。〃辛黛突然这样说。
辛黛依在我的肩上,细细地说,凡玉,我已没有任何办法。
我转过来,拂开辛黛的垂落额前的发,良久才敢说,辛黛,你令我害怕了。
好歹也要活着。一天是一天吧。三天后,辛黛要从我那里搬走,我如何能肯,她却坚持着。走时,我替她收拾好衣物,连同那张剩衣料做的地毯。她却说留在我这里,改天再来取。我静默地送她下楼,上了出租车。她关上车门,隔着车的玻璃向我挥手,我突然奔向她,把脸贴在车玻璃上,想看清楚辛黛的脸。我的呼吸、墨西哥炎热的天气,让车玻璃立即起了雾。就此,我失去了辛黛的脸。
第三部分 第22节:关于辛黛的事
墨西哥没有伦敦那样的雪雾,我却感到了一种浸透生命的寒冷。在六月的墨西哥的一个早晨,我拾起了烟灰缸里辛黛留下的只抽了一口的香烟,点燃,狠狠抽了一大口。上面还有辛黛的唇印。红紫色。像一块被灼伤的皮肤的颜色。
我的画又丢下,终日吸着香烟,盲目地看着街道上的人群和蚂蚁。街上的男子穿着白色衬衣,白色或米色长裤,头戴草帽,脖系红绸印花领巾,脚穿牛皮凉鞋。女子则常穿色调鲜艳的绣花长裙和衬衣,图案和款式多像辛黛穿过的那些。我却一件也没有留下。只有那块零碎的布料组成的地毯。那些都是辛黛留给我的记忆碎片。
一块一块在这里招摇,足以撕裂我的意志。我只恨没有阻止她的离开。我原本不能阻止,亦无法阻止。
假使我未曾离开中国,未曾离开那座最西部的城市,我可能在某间写字楼里辛劳地做着繁复而琐碎的日常工作,也许嫁一个庸碌的男人,生一个调皮而可爱的小孩。养大他(她),看着他(她)嫁娶,生养。然后,再下一代如植物芃芃生长。
我抽一支烟,亲近那细小的红的光亮,辛黛走之后,我开始吸烟。在和烟的亲近里告慰自己。我的居所在六月的墨西哥里已有些倾斜。它原本是一只墨菊,也许,它曾是个轻诺寡信过谁的女子。为了得到救赎,上帝将它化做幢寓所,在它丢失的记忆里,原来它曾是一只墨菊,一个女子。一个如辛黛的女子的脸,在六月的墨西哥的黄昏里,倾斜了。
我被敲门声吵醒,打开门,几个陌生男人,穿着墨西哥警服。他们告诉我,辛黛的死。原来,她还在这座城里,我从未遇到过她。现场有我的住址和我的一张照片。还有一些中国字。
他们来请求我的帮助。我跟随他们来到辛黛的屋子,门楣上有一只镜子,镜子用红色的绳系在一颗细铁钉上,我跟着警察走进客厅。客厅里杂乱不堪,似被洗劫过。但他们说没有,是辛黛没有打扫的习惯。辛黛怎会,她住我那里,天天为我打扫。除非她已失去活着的希望,才会如此。从浴室里发出阵阵恶臭,有几个警察围在那里,交谈着。看我到来,其中一个过来询问,我是否认得辛黛。我答,认得,她是我朋友。又问过几翻之后,辛黛被人从浴室里抬出来,她的脸蒙着白布。抬过我的身边时,她的手突然滑出来,碰到我的大腿。那些冰凉的手指,划过我的皮肤。我的泪又下来。
我似乎听见辛黛说,凡玉,你怎能这样?你如何能这样?我还未死。
警察要撤离,让我也离开。我摇摇头,一直坐在辛黛家外面的台阶上,出着神。他走过来。我见到一张英俊的脸,那是一张中国男子的脸。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中国,我竟是如此地思念它。他却告诉我关于辛黛的事。他说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死,原本她不必如此。
我这才抬起头,发现太阳已下了山。整条街道一片死寂。他说,你认得他么。我见到他手中拿着的辛黛的那些信纸。信纸上书写着:陈楚,我始终是怕,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他是辛黛的精神科医生,为辛黛治疗已有五年之久,去年,辛黛突然消失,留下字条,说回去了香港。〃香港,那是让她生病的地方,她实在不该回去。〃他抬起头,对我说。我不知道辛黛竟然是病人。她那么热情和单纯,怎会是一个编造故事的病人?但她毕竟是的。如这男子所言。
第三部分 第23节:悬浮
再次醒转,已是一天后。烟灰缸里还是有一支只抽过一口的烟,旁边有一张信纸,上面写着一句:陈楚,我始终是怕,不知如何是好。
我挣扎起来为自己倒水的时候,抬头望望外面,墨西哥的天要塌陷了,有了一个空洞。漏,一直漏。然后漫进来,然后闷。我的眼睛被刺痛。
我记起自己是身在墨西哥城。它的四周环绕着峻峭的群山。它景色绮丽,气候温和,四季如春。混沌已开的春。我在这个春末失去了辛黛。失去了我生命中短暂的明快。我想起我的这二十六年,一直活得敏感而脆弱,沉闷而退缩。我靠在阳台,辛黛站过的那个阳台。我握住那把深褐色的梳子,却无力握住我和辛黛的全部生命。我的这二十六年就像一个阴谋,一个盛满华丽而妖异的花朵的阴谋。它一直充满着滑稽而荒诞的无聊情节,不可思议,但它毕竟是我自己。
美丽的辛黛,热情的辛黛离我而去了。金黄色的闪亮的过往离我而去了,我分明爱过她。如今始知,却是无以为忌,无以为系。
我靠在阳台的墙壁上,跪下来,剧烈地呕吐起来。
悬浮
韦芈——
他把那个女人抛到天上,女人就一直在天上悬浮着……(俄罗斯)叶列腼科
她知道妃一定会来,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兴许下个推开玻璃门走进的那个人就是,所以她总是习惯着盯着那扇门去看,玻璃上有层磨砂色是里面的热空气凝结的,门内萦绕着咖啡的香氛,海绵状的潮湿空气不断张合着欲将人麻醉了囫囵吞啮下去,有张碟片在唱机上循环转着圈,往慵懒的空气里灌注些音符,其实也没有留意到放的是那张碟,反正爵士就可以了,那种节拍恰好正适合此情此境自己的心境。现在是白天酒吧里的人很少,有一对男女在窗那边对话,声音很轻,偶尔有几声笑传到她的耳朵里,这些快活的人们,她微笑了一下,对着自己。
又一次打开电脑,点开自己的邮箱,显示有新邮件,再点击一下却发现是个广告,稍微有点失望,自嘲地吹了声口哨,那对热恋中的情侣显然被打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