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说-第十三辑-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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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是我。
我奔至窗边,推开窗,看见深桐蹲在我的窗下笑我。
〃这样你才肯开窗啊。〃
我敲他的头:〃谁叫你们戏弄我。〃
他躲闪开来,接而站起身来。这一下,他挡住了我的窗口。远方的明日在他身后,这崇山峻岭也在他身后。我脸庞仿佛因这不通畅的气流而平添了许些温度。然而深桐俯下身来看着小动物一般的我,看至我瞳孔里的流光暗转、心事徒生。
他拿出一只幼小的笼子,里头装着只萤火虫。与他昨夜做的那只精巧笼子不一样,这只笼子拙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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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远灯行(4)
〃别生气了。〃他递给我,〃你跑得那么快,时迁担心死了。〃
我接过笼子,却发现上面镶嵌着一朵小花。白色。柔嫩的花瓣舒展开来。仿佛一道熟悉的誓言。
在这一瞬,我才明白,我们之间那样曲折。
我喜欢深桐。而我亦喜欢我的时迁。
而那个带着时迁的小礼物来见我的深桐,他是喜欢时迁的。
那夜之后,我心甘情愿地站在河边,让时迁替我盘上发,让深桐替我放上萤火。我像是孱弱的火苗,在他们面前缓慢燃烧。时迁不再让我奔跑,而是牵我的手在河岸边漫步。我跌撞一点她都扶着我,生怕我头顶的火光会消逝。
〃清远像是盏夜明灯。〃深桐道。
〃清远是我的明灯。〃时迁忽然意味深长地说着,〃我仗着她为我寻路。〃
〃她不认识路呢。夜夜都是我送你们回去的。〃
〃可我并非要找到回家之路的人。〃时迁将手握得紧了些,而后终于说出她多年的秘密:〃深桐,倘若我要带着清远去寻找彼岸,你会知道去彼岸的路吗?〃
〃彼岸?〃
〃是的。深桐。我要牵着明灯一样的清远,到彼岸去。〃时迁忽然笑了起来,〃那里有我的母亲。〃
彼岸是青轨的尽头。深桐在白日找我去认路,大约是惦记着时迁的话。我顺沿着铁轨往远方看,嗅着深桐柔润的气息。
他自花丛中细细的辨着每一处起伏,只为着让夜归之路不再崎岖么。
〃你时常这样认路?〃我追上去问。
深桐抬起头。只是笑。仿佛是笑我从未想过,他怎会那样顺畅的行走于黑暗之中,领着我回家。
〃深桐……很喜欢时迁吧。〃
他不答。而是指着路之远处满心欢喜地告诉我:〃这一处曾经有过一个传说呢。〃
他不理会我的优柔,也不回应我的疑惑,而是故意讲叙了一个离奇的故事来打消我追逐的眼神。他说多年之前曾有一位少女,因爱上有妇之夫而备受良心谴责。他们相爱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愧疚私奔而去,最后善良的少女选择自己离开此地,让自己所爱之人永远幸福。
那一夜有人看见,一路上有星光庇佑在少女身边,仿佛神灵在替她开出一条出世之路。而少女就这样怀着深切的爱自我放逐。因她的离去,这段爱情虽不完满却饱受人尊敬。
〃所以呢,他们说彼岸就在此路的尽头。〃
深桐细细地描绘着。然而我听不下这样离奇的故事。我只知此情此景,我的手被握在他温和的手心之中,而他唇间细语像是一阵迷离的咒。尽管他是为他人之爱才牵我在此,然而我仍然轻易地忘记了一切。
寻找彼岸的那日终于到来。
我与母亲又有了无法歇治的争斗。自母亲与父亲分离,我们沉沉而活。于是我的生活仿若是沉静的湖泊之水,死于困顿,却因风起波澜。而母亲却成了这湖之深邃,亦是这风之狂野。那夜我欲从窗口逃走,却撞上母亲在窗外拦我。她料定了我会逃走,因为这已不是一次两次的任性,我终将远行。
可我仍然离开了。
踏着纷飞的草叶,我不顾一切的奔跑起来。往着每日与时迁约定好的地点。夜间沁凉的河水可以平息她日日焦灼的心,然而我的来到却点燃了她心里的渴望。
〃我们走好吗?离开这里!〃我恳切地拉扯着她的衣角。
于是这一夜,我们在黑暗的草丛之中游走。远处低沉的野兽呼唤之声,脚下是暗青色的铁轨。四周凛冽之势的山峰拼凑出一条狭长的道。原来我过去生活的城镇在这样狭小的一处山谷之中。
她笑着:〃你害怕吗?〃
我摇头。我在五年前便知我将出走,那时若非时迁,我已经客死异处。
但我仍然捏紧了她的手。
时迁看出了我的忧虑。
〃清远,我是无家之人,你明白的。〃夜风袭人,以时迁的气息浇灌着我懦弱的忧虑,〃我要去彼岸,因为那里有我的母亲。即便今日不是你要我去,那或者明日,便是我要你随我远去。〃我点点头。
这样半夜过去,我困倦的停下脚步来。时迁见我劳累,便让我小歇。我于是这样睡去。眼前一切随着闭眼的瞬间渐行渐远,内心却终究平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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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远灯行(5)
我满心欢喜,因为这一夜,我们已出落成十五岁的少女。十岁时我们在萤火纷飞之夜出走,如同暗夜的灵,自这人世间穿行而过,只留下苍茫的过去在回忆之中,妄图去寻找远方的彼岸。
但谁能料到,睁眼时,我却只看见深桐。
少年仍旧笑得蛊惑人心,我正贴在他的后背上,仿佛一只被捕猎的小动物。我朝四处看去,这世界却没了时迁的人影。
深桐笑我:〃你是想喂野兽么。我听说这谷里的野兽都爱食猪肉的。〃
我冒上火气,匍在他的后背咬他的肩头,但他不动。深桐仍然笑:〃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我还以为时迁是随着你一起离家出走了。〃
〃你替母亲来捉我?〃
〃不。我只是打算来找你们。〃他又笑,将我往身上抖了抖,我仿佛凌空的鸟雀,稍微纵身却又被捕捉,〃原本想送你们出逃的。却只看见你睡在路边。这我就不好办了,倘若我帮了你,那不像是我们私奔似的?〃
我心里一惊。私奔。
然而话语甜蜜的掠过心头后,一连串的疑问却接踵而来:〃你来时没见着时迁?〃
〃没有。〃
少年甚至没有回头看我。那日打风吹起他忧愁甜蜜的气息,让我自他的后背上越发害怕起来。
我被送回家。母亲对我不闻不问。她不感谢深桐的壮举,亦不过问我的忧愁。她日日似从前,清晨时打水洗衣,傍晚时做饭烧水。偶尔看我一眼,望穿我对她沉静生活的厌倦。然而她不回答,亦不改善。
她是位妥协的妇人,以这样的方式来困守我,教我生命之含义。
我与深桐时常在河岸之边等时迁出现。深桐怀着甜蜜的笑替我盘发,替我挂上萤火之光,然后牵我在河岸之边行走。他说这样可以唤来时迁,因为〃清远灯〃是属于我们之间的秘密。
但她终究没有出现。
我们等待良久,最后丧失了信心。那几日城镇里有诡魅的传言,说传说中的狐狸精来到了镇上。又过几日,便传言那狐狸精要嫁入深桐叔父家中。
深桐见我闷闷不乐,带我去婚宴酒席。
我们为散心而去,却见美艳的新娘子着红衣而来。礼数过后,深桐牵我去偷看新娘的容貌。我们打赌她是否是芳华卓越之人,然而盖头掀起来之后,深桐那温厚甜蜜的气息却忽然转而黯然。
那新娘竟是失踪已久的时迁。
那夜又似浓墨般黑暗,我早早等在了河岸,因为我知晓深桐定然会在这里。为着这突然的变故而伤心。他比我所预料还要悲伤,他早已在河岸边编织了好多只小笼子,放好萤火虫。他制成了流苏一般的萤火之光,提在手中。另一些仍挂至我的的发梢。我默不作声地跟随着他。我知他是在召唤着那个希望依仗光芒而来的人。
然而长夜过去,那人却不曾来到。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深桐在河之尽头终于开口,他抚摸我的额发,替我理清一知半解的情绪,而后静静地看着我,〃你别担心我。我很好。〃
才不好。我嗅得到。
可我却出不了声。因为我妄图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那个不朽的少年手中萤火掉落下地。笼子两两三三的破开来。而少年却忽然埋头在我肩膀,声音仍是笑的:〃清远,我们还未来得及向她说些什么呢。〃
我们身边流火如夜灵缓慢腾空,如画卷般绝美。而我亦不知,我有幸与深桐一起成为这故事中的人。虽然他念及的仍然是别人的姓名。
〃我总以为时间还很长,我还能改变得了时迁呢。〃
可他究竟要改变什么呢。
然而未及思考,一阵微暖的气息撞上我的耳垂。少年在我耳边低语。
〃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之后是,十六岁,十七岁,再十八岁。
而后我听闻,每一个地域的人都有一种共同的性格,而我一直不知我们这个地方所拥有的是什么。只是在时迁离开我们之后,我与深桐仿佛渐成了没有主张的人。与母亲无异,与他人无异。与这城市里其他的人无异。
我曾经有过蒙昧的念头,总以为丢失了时迁,我们就渐渐沦为了普通人。深桐仿佛终究淡薄下感情。他仍然笑,仍然牵我手在城镇漫游。仍在流火之岸与我挥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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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远灯行(6)
只是我们不再在深夜游走河岸,不再见过时迁。我们偶尔听闻时迁的故事。她是不讨人喜的新娘,是没有子嗣的狐狸精。
直至几年之后,听闻乡间传说,说暗夜的河边有狐狸精出没。他们见着美艳的新娘点着幽幽绿光漫步河边,她手不执灯却有着火光相绕。好不可怕。
那夜。我与深桐相约河岸。
因为我们都明白那个传说的含义。那是时迁在召唤我们。
这是时隔三年之后的相遇。我们再见她时,她已是美艳的妇人。白衣脱去,而身着红衣。萤火之光在她的发间耳畔,映出她红润的面孔。
她叫我们:〃清远。深桐。〃
我未哭。深桐也没有激烈的心境。我们走至一起,我替她摘下头顶的光,然后打开笼子,放逐那星光点点。深桐亦不语,只是看着多年前曾经蛮横倔强的少女。他深知她如今也如那般倔强。某一瞬,我嗅见空气里辗转而来的两股熟悉的气息,他们又一次散发着浓烈的芬芳,然而此次,却忽然暗暗纠葛至一起。
然而她并不解释。时迁的话语那样清晰细微,亦是平常语气,仿佛不过是希望我们摘一朵花般轻易。
〃我希望你们帮我,我要杀一个人。〃着红衣的时迁道。
这是告劝不住的。无论时迁,或者过往。过去的尘封之事终于向我们展开。
原来出走的那夜,在我睡去之后,时迁听见了母亲的召唤。她一个人往路之尽头走去,却在某一处岔道上,看见了寒森森的尸骨。
〃我知那是我的母亲。〃时迁道,〃她的灵魂告诉我一切,嘱咐我为她复仇。于是我嫁入了仇家身边。这样过去了三年。如今终于到了时间。〃
夜晚的河水凉意袭人。
〃那是我多年来寻觅的彼岸。原来彼岸存在,而母亲尚未抵达。于是才会留下我在这一方土壤上独自成长。〃时迁轻描淡写道,〃你可明白吗?我一直不知为什么只有我独自活在这世上,为何母亲去了彼岸留下了我。可,原因竟是这样。〃
然而深桐仿佛并不意外。
〃你这样下去,也没有尽头的。〃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多年前你就不答应。〃时迁话锋凌厉,〃我的仇家不正是你的亲人吗?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才待我那样好吧。〃
我抬起头来。
这个故事,其实深桐早已告诉过我。时迁亦告诉过我。
他们彼此告诉我一半,乡间流传着其余的部分,但是我却未曾将一切拼凑成章。深桐的故事之中,有位恋上有妇之夫的少女,最后为了彼此之间的恋情而选择了自我放逐。然而这位少女,竟是时迁故事里被逼死在路沿的母亲。
深桐从亲人处知道了这个故事之堂皇处,而时迁自母亲的灵魂中得知了这故事的残忍,唯独我什么都不知。
只以为我们将永远这样,我恋着二人,他们却恋慕着对方。我心甘情愿的为他们两人付出。我以为一切不过是寻常的成长之路,我以为不过是普通的青春年华,然而他们早已早我一步知晓彼此之间深深的羁绊。
所以深桐才在那夜,伏在我的肩头叹息,再改变不了她。叹息的不是令她不走、不舍,而是他一直在我身边默默地想要使她忘却仇恨。然而却是我领着她,去往了寻找母亲的那条道路。
我低下头,〃那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呢。〃
我话语轻轻。时迁却分明听得动容。
她走过来拥住我,用着十四岁那年的语气温柔地说:〃我要到彼岸去。清远,我不需你为我掌灯,只想你替我开路。我只想完成母亲的夙愿,替她求以公正,而后带她去彼岸。你们帮我离开此地。〃
清远灯。远灯长行。
〃待我到达彼岸,我会来接你。〃
她走过来。将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拉我依在她的肩头。她仍旧那么瘦,嶙峋骨割伤了我的忧愁。她的红衣上芬芳气味早与幼年不同。但那语调气息却使我沉沦之中。
那之后的某个黑夜,乡间有一人死去。那人却是多年前神话的主角之一。
而我亦是在多年之后才知,那人竟是深桐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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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远灯行(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