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作品选-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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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这儿?〃一个微弱的声音说。丫头立刻起身,走到床前,轻轻掀开帐子。〃快天亮了吗?〃娜塔莎问道。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丫头回答。
〃唉!我的天!为什么这么黑?〃
〃窗子都关上了,小姐!〃
〃帮我赶快穿衣起床。〃
〃不行!医生不让。小姐!〃
〃我病了吗?多久了?〃
〃这就已经两个礼拜了。〃
〃哦!真的?我觉得,好象昨天才躺下……〃
娜塔莎不做声了。她使劲清理纷乱的思绪,记得发生了某种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呢?她想不起来。丫头一直站在她跟前,静候她的吩咐。这时响起了闹哄哄的声音。〃闹什么?〃
病人问道。
〃老爷们吃完了饭。〃丫头回答,〃他们正从餐桌边站起身。
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要到这儿来了。〃
娜塔莎似乎感到高兴,她虚弱的手挥了一下。丫头放下帐子,又在纺车旁坐下来。
过了几分钟,门背后露出一个戴着黑缎带的宽大白帽子的脑袋,低声问:〃娜塔莎怎么样了?〃
〃你好,姑姑!〃病人有气无力地说。
塔吉雅娜急忙赶上前。
〃小姐醒过来了。〃丫头说,小心地搬了张靠椅上前。
老太太眼里噙着泪水,亲吻了侄女儿苍白无生气的脸蛋,在她身旁坐下。跟着进来的是德国医生,穿着青色的长衣,戴着学究式的假发。他给病人按脉,先用拉丁语、后用俄语说,危险已经过去了。他要了纸和墨水,开了个新的药方,然后走了。老太太站起身,再吻了一下娜塔丽亚,立即下楼去把好消息告诉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
这时在客厅里正坐着沙皇的黑人,身着军服,腰悬佩剑,帽子托在手上,正跟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进行彬彬有礼的谈话。柯尔萨可夫叉开两腿斜倚在丝绒沙发上,漫不经心地听着二人的谈话,同时跟一条猎狗逗着玩。玩厌了,他就走到穿衣大镜前——那是他平素消磨闲暇时光的好办法——在镜子里他看到了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她从门背后给弟弟做出难以觉察的手势。
〃在叫您哩!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柯尔萨可夫说,转向他并且打断了伊卜拉金姆的说话。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当即走到姐姐跟前并把身后的门掩上。
〃佩服你真有忍性!〃柯尔萨可夫对伊卜拉金姆说,你甘愿整整一个钟头听他吹牛,什么雷可夫家族和尔热夫斯基家族源远流长啦!还要外加一大堆教训!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要给这老滑头的脸上唾口水。他和他的家族都不是好家伙,其中也包括娜塔丽亚。这女人忸怩作态,假装生病,玉体违和……①说良心话,你果真爱上了这个装腔作势的小女人吗?听我说,伊卜拉金姆!你就听听我这一次忠告吧!我这个人嘛,实际比外表要精明些。你别再胡闹了。不要结婚。我觉得,你的未婚妻对你没有任何特殊的好感。世界上发生的事情还嫌少吗?比方说,我这个人,本质当然不坏,可我还是碰巧欺骗过几个做老公的,而那几位,上帝作证,哪一点也不比我差。就拿你自己来说……你总该还记得咱们巴黎的好朋友伯爵吧?千万别相信女性的所谓忠诚。谁对这等事儿处之泰然,谁就幸福。而你呢?你有着热烈、多疑、沉思的性格,连带你的塌鼻子、厚嘴唇和硬毛发,一心想一头栽进婚姻的深渊中去吗?……〃
①原文为法文。
〃谢谢你好心的劝告!〃伊卜拉金姆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说,〃不过,你该知道有这么一句格言:摇着别人婴儿的摇篮,那可不是你的差事……〃
〃伊卜拉金姆,走着瞧吧!〃柯尔萨可夫笑着说,〃但愿你日后不必用行动在实际上、在字面上证实这句格言就好了。〃
而在另一间房子里谈话正热烈地进行。
〃你会送掉她的命!〃老太太说,〃她受不了他那副模样。〃
〃那你自己来评判吧!〃执拗的兄弟反驳说,〃他以未婚夫的身份来这儿探望,已经两个星期了,而至今没有见到未婚妻。临了他可能会想,生病是假的,我们不过在拖时间,为的是设法摆脱他。沙皇又会怎么说呢?他已经三次打发人来探听娜塔利亚的病情了。你要怎么办随你便,可我不想跟沙皇争吵。〃
〃天呀!可怜的孩子会怎么样呢?〃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至少也得让我事先张罗一下,好让她跟他见面。〃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同意了,立刻回到客厅。
〃谢天谢地!〃他对伊卜拉金姆说,〃危险已经过去了。娜塔利亚好多了。如果不是因为把这位贵客伊凡·叶夫格拉弗维奇一个人留在这里显得太不客气的话,我就立刻带你上楼去看你的未婚妻了。〃
柯尔萨可夫对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表示庆贺,请他别为难,说是他有事要马上离开,说完立即跑进前厅,不让主人送他。
与此同时,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匆忙打点病人,以应付与这个可怕的客人的会见。她进到闺房,在床沿坐下,上气不接下气,抓住娜塔莎的手,还没来得及开腔,门就推开了。
〃谁进来了?〃娜塔莎问。
老太太瞠目结舌。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掀开帐子,冷冰冰地看着病人并且问她,她感觉怎样。病人想对他笑一下,但笑不出来。父亲严厉的目光逼人,她心里忐忑不安。同时她似乎觉得,有个人站在她枕头边。她使劲抬起头来,突然认出了沙皇的黑人。瞬间,一切她都记起来了,来日的恐怖全都展现在她眼前。但是,她疲惫不堪的躯体无力反映出明显的震惊。娜塔莎的头重新落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他的心跳动得很厉害。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向弟弟示意,病人要睡了。大家都轻轻走出闺房,只有丫头还留下,依然坐到纺车旁。
可怜的美人儿睁开眼睛,床边看不见一个人。她把丫头叫到面前并打发她去叫侏儒。恰好这时一个溜圆的老娃娃象个球一样滚到她的床边。这个名叫燕子的侏儒适才轻快地飞动着两条短腿,尾随在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与伊卜拉金姆之后,上了楼,怀着女性天生的好奇心,躲闪在门背后。娜塔莎见到她,把丫环支开。侏儒便在床边小板凳上坐下。
从来没有看到如此细精精的躯壳内竟包容如此之多的精力。她干预一切,通晓一切,为一切事情奔忙。她会用狡黠的、曲意奉承的心计赢得主子的欢心,因而也激起放任自流的整个宅子里的奴仆们的仇恨。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听她的告密、诉苦和鸡毛蒜皮的请求。塔吉雅娜时不时对她言听计从。而娜塔莎则对她无限依恋,把自己的一切思虑,把十六岁少女的心灵的一切活动全都向她交底。
〃燕子!爸爸要把我许配给黑人,你知道吗?〃娜塔莎说。
侏儒叹了口气,她满布皱纹的脸更皱了。
〃没有希望了吗?〃娜塔莎继续说,〃难道爸爸不可怜我吗?〃
侏儒整理了一下小帽子。
〃难道外公或者姑姑不庇护我吗?〃
〃不,小姐!你生病这些日子,黑人用魔法把大伙儿都迷住了。老爷对他五体投地,公爵老是唠叨着他。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可惜是个黑人,不然,再好的新郎想也甭想了。'〃〃天呀!天呀!〃可怜的娜塔莎直叹气。
〃别难过,我的小美人儿!〃侏儒说,吻她软绵绵的手,〃如果你嫁了黑人,一切都得由你了。如今不比早先,男人不把老婆锁在屋里。听说黑人阔得很哩!你们的家就好比斟得满满的一杯酒。过起日子来,真会象唱歌一样称心啦!〃
〃可怜的瓦列里昂!〃娜塔莎说,说得那么轻,以致侏儒听不见而是猜出了这句话。
〃呵,呵,小姐!〃她说,机密似的压低嗓门,〃如果你对那个火器近卫军的孤儿想得少些,那你发高烧讲胡话的时候就不会唤出他的名字了。不然,你爸爸会生气的。〃
〃怎么?〃惊恐的娜塔莎说,〃我说胡话叫过瓦列里昂的名字吗?爸爸听到了?生气了?〃
〃有过这种倒霉的事啦!〃侏儒回答,〃目下,假若你请求他不要把你嫁给黑人,那他会以为,瓦列里昂就是祸根。没有法子了!服从父亲的意志吧!而要来的事,总要来的。〃
娜塔莎不再反驳一句。她想,父亲已经知道了她心头的秘密。这一点非常厉害地推动了她的头脑。她只剩下唯一的希望:趁早死掉,在可憎的婚礼之前。这个念头安慰了她。她把虚弱悲惨的灵魂交给命运去摆布。
第七章
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的屋子里,从穿堂往右有一间开个小窗的狭小的斗室。斗室里放一张床,床上是绒布被子。床前摆一张云杉木小桌子,桌上燃一枝蜡烛,搁着打开的乐谱。墙上挂一件陈旧的蓝色军服以及同样陈旧的一顶三角军帽,帽子下边三颗钉子钉一幅板画,画着骑在马上的瑞典国王卡尔十二世。长笛的声音在这寒伧的住所里响了起来。这间斗室的孤独的居住者——被俘的舞蹈教师,头戴小尖帽,身穿中国式睡袍,正无可奈何地排遣着隆冬漫漫长夜的烦闷,吹奏着令他忆起青春快活时光的古老的瑞典进行曲。这种操练业已两个钟头了。瑞典人收起长笛,放进匣子里,开始脱衣。
这时,他的门闩被打开,一个穿军服的漂亮年轻人走了进来。
吃惊的瑞典人恐怖地站起来。
〃你不认得我了!古斯泰夫·亚当梅奇。〃年轻的访问者用亲切动人的声音说,〃你不记得那个小孩了吗?你教过他瑞典军操,你跟他用儿童玩的小炮射击,差点把这间房子弄得起火了。你不记得了吗?〃
古斯泰夫·亚当梅奇聚精会神地凝视着……
〃哎!哎!〃终于他叫了起来,拥抱那青年,〃好哇!你到子地到了老久了?坐哇!你的好的好小子!来,谈谈!〃①
①这位瑞典人俄语说得不好,语音不准,语法有错。
书信小说
一 丽莎致萨霞亲爱的萨辛卡
你一定很惊讶,我下乡去了。我这就赶忙开诚布公向你解释一下。寄人篱下一直令我痛苦。阿芙多齐亚·安得列耶夫娜自然把我跟她的侄女一视同仁地进行教育。但是,在她家里,我终归是个养女,你不能够想象,跟这〃养女〃称呼相关联的许许多多琐琐碎碎的屈辱。许多事情我得忍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此同时,我的自尊心总常常发觉极细小的疏忽的影子。把我跟公爵小姐一视同仁看待这件事本身。对我就是个包袱。我跟她一道去参加舞会,打扮得一模一样,见到她脖子上不曾戴上珍珠项链,我黯然伤神了。我知道,她不戴项链仅仅是因为不要跟我有所不同。这种良苦的用心侮辱了我。我想,难道别人不会以为我这是妒忌或者象是娃娃式的小心眼吗?男人们跟我们交往,不管如何彬彬有礼,却时时刻刻刺伤我的自尊心。冷冰冰或者热呼呼,在我眼里都是对我不尊重。一言以蔽之,我是个极为不幸的生灵。我的心,本来是柔温敦厚的,却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你留神过没有呢?凡是养女、远亲、陪伴女人等等出身的姑娘,大都成为下贱的奴婢或者是讨厌的怪物。怪物我倒是尊敬的,并真心原谅她们。
大约三个礼拜前,我接到我可怜的祖母的一封信。她抱怨她太孤独了,叫我下乡去回到她的身边。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好不容易请求阿芙多齐亚·安得列耶夫娜允许我离开,而我却必须保证冬天再回彼得堡。不过,我不打算履行自己的诺言。祖母非常高兴。她是无论如何没有料到我会回去的。她老泪纵横,深深感动了我。我由衷地爱她。她曾经在上流社会生活过,保留了许许多多当时殷勤亲切的风范。
现在我到家了。我是一家之主——你不会相信,这给我带来多么真实的快乐。我马上习惯了农村生活。舍弃奢侈的享受,在我一点也不为难。我们的村子可真好啊!山上一栋古老的房子,花园,湖泊,松林,这一切,秋冬季节显得有点儿凄凉,但随后就是春夏,那该是地上的天堂了。邻居很少,我还没有跟任何人相见。我喜欢孤独,实际上就好似你的拉马丁①的哀歌中所说的一样。
给我回信,我亲爱的!你的信对我将是很大的慰藉。我们那些舞会、那些熟人怎样了?虽然我成了个隐士,但我并未完全脱离这个尘世的纷扰——关于它的消息我是感兴趣的。
于巴甫洛夫斯克村
①拉马丁(1790…1869)法国诗人,十九世纪法国消极浪漫主义的代表之一。
二 萨霞的回信亲爱的丽莎
你下乡去了,你想想我是如何地惊讶!那天我只见到奥尔加小姐一个人。我想你大概生病了。那时我不相信她的话。但第二天我收到了你的信。亲爱的!祝贺你开始了新的生活方式。你喜欢它,我听了非常高兴。你对已往的境遇的怨言令我感动得流泪。我觉得,那些怨言太苦涩了。怎么可以把自己跟养女以及陪伴女人相提并论呢?大家都知道,奥尔加的父亲完全受你父亲的庇荫,而他们的友谊是那样纯洁,好似亲兄弟一般。看来过去你对自己的命运是满意的。我从没想到你会那样容易动气。你得承认:你匆匆离去,是不是还有另外的不便告人的理由呢?我怀疑……但你对我太见外了。
这种背地里的猜测我怕会使你生气的。
关于彼得堡还有什么可告知的呢?我们还住在别墅里,但大伙儿几乎都离开了。舞会还要过两个礼拜才举行。天气很好。我经常散步。近几天常有客人来我家吃饭。有个客人问到有没有你的消息。他说,你不在了,舞会就好象一架钢琴断了一根弦——我完全同意他的说法。我总相信,你这次异想天开的隐居时间不会很长。我亲爱的!回来吧!不然这个冬天我没有人可以交换我那些无辜的观感了,也没有人可以奉献我发自内心的短诗了。原谅我,亲爱的!你好好想想,回心转意吧!
于克列斯托夫岛
三 丽莎致萨霞
你的信给了我极大的安慰,令我生动地回忆起彼得堡。我觉得,我正听见你在说话哩!你老猜测,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