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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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亲去世了,我成了孤儿。
得到消息的时候,我僵在那里有几分钟光景。从来没有设想过父亲去世时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以为我会昏厥,至少也应该嚎啕,但是,事实上我甚至连眼泪也没有,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我想不到自己——竟然是这般吝啬的一个人。
我匆匆从上海赶回大连,总算赶上了父亲的葬礼。
父亲是家里的独子,我的祖父母早已辞世,他也没有什么亲戚,所以这葬礼也合乎我的预想,简单,平静。参加葬礼的人只有六个,都是父亲在大学里教书时的同事。看见他们穿着黑色的正装,我忽然感觉到,在那似乎不甚悲伤的气息中参杂着一股淡淡的哀愁。
他的笑容仍然同去年暑假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一样,嘴角微微上斜,眼神里透出少许忧伤,只不过现在那笑容已经被镶在镜框里了。遗像旁边摆放了6个花篮,花篮前面是一口乳白色的棺木,棺木的盖子上立着一个一尺来高的十字架。我想起有一年夏天,在乡下老房子的庭院里纳凉,他坐在房前的石阶上对我说过“浅草,我是基督教徒,我死后决不要摆灵堂,那样的葬礼怪脏的。”
这时候,我的眼泪反而抑制不住了,扑簌簌落下来,仿佛现在我才真正感觉到我将永远失去他。我站在棺木前这样想的时候,王先生(父亲的挚友)便走过来和我说话。
“浅草,今年已经大三了吧?”
“嗯,开学就是大四了。”
“去哪里找工作啊?”
“可能会留在上海吧。”
“哦,那也好。你真是比我想象中坚强多了。”
我勉强苦笑了一下,“哪有,我只是现在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罢了。”
“唉,本来你们家是不缺钱的,现在也难办了。大连这个房子是不能留下来了,银行要收回去,你爸爸当初是拿它作抵押的。我们也不知道他这几年在做期货,竟然赔得这么惨。好在你已经快毕业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他不住地叹息,仿佛也想不出什么话安慰我了。
我抬头看着他的略微发长的脸,问他“我想打开棺盖,可以吗?”
他低下头,似乎很为难的样子,“还是不要看了。从教学主楼上跳下来,身体已经散了…。”
其实,我也不忍看他的惨像,在我的心里,他应该永远是明朗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含笑的温情。我弯下身子,把脸贴在那乳白色的棺盖上。我想倾听他的声音,做最后一次交流。然而,竟然什么也听不到,只感到一阵钻心的凉,我的眼泪又来了,我清晰地明白,他这回真的是离开我了。
葬礼结束,学校已经开始放暑假,我只能回乡下的老房子暂住一个月,顺便整理父亲的遗物。
这里原是祖父母多年前住的老宅,独门独院,颇为精致。当我还幼小的时候,每年夏天都会来这里消磨暑气最盛的时光,进入中学后便不常来了。我还记得,在七月里,正是这宅院四周景色最为美丽的时节,真正地令人难忘。
三间正房的后面有一块数十平方的空地,不像一个庭院,因为没有栅栏。我喜欢这样的设计,人的生活与大自然没有界限。其间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两旁都种着翠绿的垂柳。杂草已经在地面上蔓生,淡黄色的上水石和中央一人高的小假山也已经长出厚厚的青苔。环形水池干涸了,我记得,幼年的时候在这个水池里,我失去了我心爱的金鱼。
我打开淡绿色的木框玻璃窗子,窗框上的油漆已经壁剥,吹去窗台上厚厚的灰尘,看见后院外面有一条小河。河水是碧绿色的,挖沙人的小木船还舶在岸边,隔河是个村庄,村庄的背景是一带翠绿的山冈。东边是大片大片绿油油的稻田,西面也是稻田。这是七月黄昏里的东北乡村的剪影,到处都是高大的白杨和树叶缝隙里温和的日光。
我凝望着,感觉我是在画中,然而我的忧愁是这样的真实,根本不允许我恍惚。
第二天我便开始忙碌了。扫去地面和天花板上的浮土,把父亲留在这里的衣服叠好,装进柳条箱子,最后轮到整理书架上的书籍。
我站在红木椅子上,以便能触摸到最高的书架上的书本,都是历史书,是父亲曾经最为喜欢并作为收藏品的。《资治通鉴》,《古文观止》……我依次数下去,忽然间,一本厚厚的牛皮色硬抄出现在眼前。我迟疑了一下,抽出这约摸一寸厚的硬抄,还没有打开,就闻到一股纸张受潮而散发出的刺鼻的气味,我慌忙将它掷在茶几上。
跳下红木椅子,我的心似乎在悄悄地呐喊。
忽然记起小时候,父亲曾经告诉我“浅草啊,你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学日语,这样就能看得懂你妈妈留下的日记了。”恍惚间也记起父亲曾经总是在深夜里,在昏黄的小台灯下翻阅一本牛皮色封面的日记,一直看到潸然泪下才合上。只是,他从不让我看,也没有告诉我日记放在哪里,也没有讲过任何关于母亲的故事。
我忽然意识到我对母亲的概念竟然是这样的朦胧。我只知道她是日本人,生下我后就回日本去了。我从来没见过母亲,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她笑起来是否像父亲经常描述的那样可爱。我对母爱从来都是迷惘的,不知道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感觉,也感受不到和母亲撒娇的那种幸福。我时常想,母亲也许并不爱我,否则她就不会离开。原来罗老师(大学里的一位女老师)说的很对,并非每个母亲都爱自己的子女。
我转过头,拿起那本日记,心脏竟然扑嗵嗵跳得很急,我意识到,这一本一定就是我母亲的日记。
牛皮色的硬皮面已经略为退色,封面上印着一株樱花树,满树的粉红。拍去上面的浮尘,慢慢打开它,首页上有一张一寸黑白照片。我的呼吸快停止了,那是一个十*岁的女孩子的照片,看着她的笑颜就仿佛是在照镜子一样。那张脸何其与我相像阿!她扎两个麻花辫,没有刘海,额头特别饱满平滑,有一双细长的秀气的眼睛,鼻尖微微上翘,鼻梁不算高挺,含着笑意的上扬的嘴角着实可爱。穿着有领子的制服,似乎还背了一个背包,深色的肩带压在领子上。她微笑着,青春的气息感染了我,那清澈的目光显示出她还不曾有过烦恼和痛苦。
这是妈妈青春时期的样子吧?“真年轻呢,我好像她。”我自语着,多少有点兴奋,又有点小小的得意。
翻开日记,纸页已经泛黄,密密麻麻写满了秀气的小字,都是用日语写的。我不急于阅读,我知道那些文字应该记述着妈妈的故事,我必须仔细品读。我想,等回上海后再看吧,每天看几篇,顺便把它翻译成中文,也算是日语翻译练习了。我合上日记本,用手摩挲着那有细微凹凸感的封皮,我抿嘴微笑,感觉到彻心彻肺的温暖。
手机响起来了,是“水鸟”的号码。
水鸟是我的一个朋友,相识已经两年,在qq上是无话不谈的。然而,我却从没有见过他。水鸟的真实名字叫华原桐,水鸟只是他的网名,但是我显然已经惯于称呼他为水鸟了。我的一个要好的高中同学和他是大学舍友,他所在的工科大学在北中国的一座小城。两年前高中同学把他介绍给我。起初是请我帮忙指导他的日文学习,可是由于相隔遥远,电话和网络联系又说不清楚,所以直到现在也并没有真正帮助过水鸟提高日语。他的空间里没有相片,也从没有给我发过他的相片,所以我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说他是一个“很讨厌拍照的家伙”,也许是的吧。
在我的想象里,水鸟一定不高,而且清瘦。他一定有一双细长的小眼睛,藏在金丝边眼镜后面;顶着一头微乱蓬松的短发,随意,但是并不颓废;他一定偏爱穿浅色的衬衫,第一二颗扣子从来不会系上;他也一定喜欢外面罩一件半长的米白色风衣,敞着怀;他的腿应该是略微罗圈的,因为他喜欢踢足球,并且他每天都穿直筒的牛仔裤;他必然喜欢穿板式的运动鞋,喜欢斜挎一个大大的背包,气质纯净,温文。如果我有一天在街上碰到这样一个男生,如果他抬起头来不屑地望着我,如果他不时会低下头,如果他的眼神里有一点迷惘和忧郁,那么他一定就是水鸟,我时常这样执拗地想。
“喂?找我有事?”
“哦。你在家里么?”水鸟得声音非常清亮柔和。
“是啊。”
“你父亲的事办完了吗?”
“嗯。”
“还好吗?”
“还好。”
“不要太过伤心,你还有一年学业要熬呢。”
“哦。”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什么时候回学校啊?”
“下月月末。”
“这样。我在家呢,觉得家里真舒服。开了qq,发现你的头像是灰的,忽然想起你现在可能正在伤心,就打电话来想安慰你。可惜我的嘴太笨,现在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在乡下的老房子里呢,这里没有网线。”
“好了,你忙你的吧,不要太伤心了。”
“嗯。”
“我挂了。”
“再见。”
“再见。”
我挂掉电话,继续料理父亲的遗物。想起水鸟劝我不必伤心的话,我忽然觉得,我似乎是没有时间去悲伤的。 。。
第二章
我所在的大学是一所戏剧学院,我主修钢琴专业,全名车浅草。
九月一号,学校第一天开课。
早晨忽然接到班主任的电话,要求我们到音乐教室练琴。原来这几天*的评估团来学校评估我们专业的教学质量,所以多少要做些什么,以彰显学风勤勉。
我睡意还正浓,真不想专心练琴,于是慌乱中把母亲的日记本塞进了包里。
还太早,音乐教室的门还上着锁头,我就满心欢喜地逃到外面。对于我来说,坐在音乐楼的对面的石阶上看一本陌生的故事,真是再舒适不过了。
1986年9月1号 晴
车老师,昨天是我第一次听你的中文课,讲得真好。从现在开始,我决定记日记了,因为我想把我对你的思念都记录下来。即使我永远都没有勇气和你讲上一句话,我也并不遗憾,因为我总是在日记里和你说话阿。我这几天时常想,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老太婆,在冬日里坐在门口的摇椅上晒太阳时,我就会拿出日记本来看,我一定会微笑的,因为那时的我回想起现在对你的单相思一定是觉得非常幼稚的。但是,这是我人生中一段美好的状态,我要永远把它留下来。
车老师,听说你今年已经34岁了,可是还没有结婚。为什么呢?你不知道,你在我眼里是多么优秀的人,我时常想,什么样出色的女人可以做你的妻子呢?如果是我,我会在睡梦里也笑出声音的。听说,你在农村里下乡8年,因此耽误了婚事。这也不难理解,小圆同学说你的父亲以前是资本家,所以直到运动结束,你才能回到省城里来。中国是个很有意思的国家,什么样的运动可以持续10年啊?真是疯狂。
我昨天一上课就认出你来了,你居然教我们班的课啊!你还记得那一天让你看行李箱的女孩子吗?就是我啊。我的笨拙的汉语让你为难了吧?好在你的日语是那样流利,才最终明白我的意思。可是我的入学手续竟然办了两个多小时,你也就等了我两个多小时。当我满怀愧疚地回来时,我的心还是忐忑不安的,我害怕你早已走掉了,那我的行李箱恐怕也丢掉了。可是你却很安静地坐在花坛边看书,我的行李箱就站在你的脚旁边。我向你道谢,你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温和地微笑着。那一刻,我忽然间觉得你是个难得的好人啊。并且当你抬起头来看我的时候,我注意到你的高挺笔直的鼻梁,富有魅力的眼睛和古铜色的皮肤,这些都让我喜欢。你没注意到吗?我的脸都红了。
昨天在课堂上见到你,你穿着藏蓝色的中山装,戴上了金丝边的眼镜,真是英俊阿。我和小圆同学说“车老师很英俊”她居然说“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审美观还真不一样啊!”她在说什么啊?你是真的很英俊阿!建议你每天都刮胡子,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留着浓重的胡茬,就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
我是坐船来中国东北的。我的故乡在北海道的一个小镇,那里真的很漂亮。总觉得东北的景色有点粗糙,山也大,水也宽,房子也高,树也多,可是细节就不够美。我的故乡的景色就更为细腻了。我家门前就有一条细细的小溪,对岸是一联清翠的山冈。春夏,可以淌过小河,到对面的矮山上去,山上有野果,也有棕熊,他们长着很大很大的眼睛。秋天,落叶就会给河面以及小路铺上一层金黄色的毯子。到了冬天,到处都被白雪覆盖了。听说东北也下雪,可是雪太厚了,并且路上的雪一点也不干净。我们这里的雪是恰到好处的,用一个中国的形容词来说叫“点到为止”。我家的房子很老了,但是母亲会把它打扫得很干净。闲暇时,连门前的青石板台阶,她也要亲自用抹布擦干净呢。
听说车老师是独生子,我却有两个妹妹。我没有父亲,5岁时父亲就病死了,是母亲把我们抚养大的。其实,现在想想,过去的日子还真是艰难啊。母亲是我见过的最为坚强的女性。她种田,也给矿里的工人洗衣服赚些外快,冬季里,我总是很心疼她那青黑色的粗糙的手。有时候,家里有鱼吃了,母亲一口也舍不得吃,会默默把它们分盛到我们的碗里,自己只留下些汤水拌饭。有一次,她为了省车钱,从锥冰徒步走到雾积去办事,走了两个小时。现在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我19岁,妹妹17岁,已经嫁人了,最小的妹妹15岁,还在上学。这次被选送来中国学习,全部都是公费的。尽管如此,我还为不能赚钱贴补家用而懊恼。初来这里,同学们知道我是日本人,都以为我很有钱,这真是让我哭笑不得,日本也有穷人阿!
车老师,你的声音真好听。今天下课时,我很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