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网-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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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知道,福内特前来画室上课的时候,总是在奥得萨街的小饭馆吃午饭。他自己匆忙地吃完午饭,以便赶到那儿,在饭馆外头等这位画师出来。菲利普在拥挤、繁杂的大街上来回走着,终于看见了福内特正低着头朝他走来。菲利普心情很紧张,但硬着头皮走到他跟前。
“对不起,先生,我想同你谈一会儿。”
福内特迅速地向他扫了一眼,认出了他,但并没有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说吧。”他说。
“我在这儿向你学画已经快两年了,我想请你坦率地告诉我,你觉得我值不值得继续学下去。”
菲利普的声音有点发颤。福内特头也不抬地继续走。菲利普注视着他的脸,发现它毫无表情。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非常穷,假如我没才能,我宁可及早改行。”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才能吗?”
“我所有的朋友个个都认为自己有才能,但我晓得他们有些人错了。”
福内特刻薄的嘴上挂着一丝笑意,他问道。
“你住在这儿附近吗?”
菲利普告诉他自己的画室在哪儿,福内特转过身来。
“我们上你画室去,如何?你得让我看看你的画作。”
“现在吗?”菲利普惊问道。
“有什么不可以呢?”
菲利普一时无话可说,在老师身边默默地走着,心里怪难受的。他从来没想到福内特会当场去看他的画作。他本来想要求他是否以后再来,或是自己拿画作到福内特的画室去,好让自己有时间准备一下。菲利普急得直发抖。他心里希望福内特看着他的画,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容,还将会握着自己的手说:“不错呀,继续干下去,小伙子,你有才能,真正的才能。”一想起这些菲利普便心花怒放,这是多么大的安慰,多么令人高兴啊!现在他有勇气继续干下去了;只要他能最后获得成功,艰难、贫困和失望又算得了什么?他一直很用功,假如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那未免太残酷了。突然,他心里一惊,记得他曾听过范妮·普赖斯也正是这么说的。他们来到公寓,菲利普心慌意乱。假如有胆量,他就会叫福内特走开。他不想了解事实真相。他们进去时看门人交给他一封信。他瞥了一眼信封,认出是伯父的笔迹。福内特随他上楼。菲利普想不出话题。福内特不吭声,沉默使他发烦。教授坐下来,菲利普二话没说,把美术展览会退回来的画摆在他面前;福内特点点头但不吭声;菲利普又让他看两幅给鲁思·查莱丝画的肖像画,两三幅在莫雷画的风景画和若干素描。
“就这一些了。”过了一会儿,他不安地笑着说。
福内特先生自己卷了一支烟,点上火。
“你个人的财产很少吗?”他终于问道。
“很少,”菲利普突然心里凉了半截,回答说,“尚不够维持生活。”
“再没有比不断地为自己的生计操心更丢脸的了。我蔑视那些瞧不起金钱的人。他们不是伪君子就是傻瓜。金钱好比人的第六感官,没有它,你就无法充分地发挥其他五个的作用。没有足够的收入,生活中可能办到的有一半你就办不了。唯一须加小心的是,不要入不敷出。你常听到人们说,贫穷是对艺术家的最大的鞭策。其实,他们从未亲身体会到其中的严酷,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他们不懂得贫穷使你变得多么小气,使你蒙受无穷的耻厚。它砍断了你的翅膀,像癌症一样地吞噬你的灵魂。人们并不要求巨富,只要求足以维护人的尊严、不影响工作、慷慨、直率、自立。我真心地可怜那些纯粹靠艺术糊口的艺术家们,不论他们是作家或画家。”
菲利普悄悄地收拾刚才拿出来让教授看的画。
“听你那么说,好像你认为我没有多少成功的希望。”
福内特先生轻轻地耸了耸肩膀。
“你具有某种手工上的灵巧,经过刻苦努力和坚持不懈,没有理由成不了一个认真的,还算能干的画家。你能够找到数以百计比你画得差的人,也可以找到数以百计划得同你不相上下的人。在你让我看的所有画作中我看不到才能,只看到勤奋和聪明。充其量你也只能当个平庸的画家。”
菲利普迫使自己相当沉着地回答。“太难为您了,我非常感激,真不知如何谢您才好。”
福内特先生站起来准备要走的样子。可是他改变主意,收住脚步,将一只手搭在菲利普的肩上。
“要是你问我的忠告,我会说,拿出勇气来,在别的方面去碰碰运气吧。这话虽然逆耳,但是恕我直言:当我处于你这样的年纪时,假如有人给我进这样的忠告,而我接受了,那么,我将愿意把我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一切都献给他。”
菲利普抬起头惊奇地望着他。画家强作笑颜,但目光仍然是严肃、阴郁的。
“只有当你太迟发现自己的平庸时,那才是令人痛苦的,才是可怜的啊。”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他呵呵一笑,迅速走出房间。
菲利普机械地拿起伯父的来信。见到他的笔迹,他感到惴惴不安,因为平常总是伯母给他写信。近三个月来她一直闹病,他曾提出要回英国去探望她;可是她怕妨碍他的学业而婉言拒绝了。她不想使他为难;她说她将等到8月份,那时,她希望他回牧师住宅来逗留两三星期。假如万一病情恶化,她会告诉他的。因为她临终之前还想见他一面,现在伯父给他写信,想必她病得无法提笔。菲利普拆开信,信上写道:
亲爱的菲利普:我沉痛地告诉你,你亲爱的伯母已于今天清晨逝世。她猝然去世,但很安详。由于病情急剧变化,来不及唤你回来。她自己对此早有充分准备。她全然相信天国的复活,服从我主耶稣的神圣意志,与世长辞。你伯母一定会希望你前来参加葬礼,我相信你将会尽快赶回,自然地有大量的工作落在我肩上,我心烦意乱,相信你将能为我料理一切。
你亲爱的伯父
威廉·凯里
LⅡ 第二天,菲利普赶回布莱斯特伯尔。自从他母亲去世后,他还不曾失掉一个近亲。伯母的仙逝使他震惊,也使他心里充满无可名状的恐惧。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必死的命运,他无法想象,伯父失掉这位爱他和伺候他达40年之久的伴侣,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料想伯父一定会悲痛欲绝,身体整个儿地垮下来。他害怕最初的见面。他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安慰他,便暗自反复地背诵几段恰当的话。
他从边门进入牧师住宅,来到餐室。威廉伯父正在看报。
“你这趟列车晚点了。”他抬起头说。
菲利普预备痛哭一场,可是平淡的接待使他愕然。伯父情绪压抑,但心境宁静,把报纸递给他。
“《布莱克斯特伯尔时报》有一则关于她的短讯,写得不错。”他说。
菲利普机械地读着。
“你想上楼去看看她吗?”
菲利普点点头,他们一块上楼。路易莎伯母安详地躺在大床的中央,遗体四周摆满鲜花。
“要不要做个短祷告?”牧师说。
牧师跪下来,菲利普也跟着跪下来,他知道牧师期望他这样做。
他望着那张萎缩的小脸,心中只有一个感觉:多么没用的一生!过一会儿,凯里先生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他指着床脚处的一个花圈。
“那是乡绅①送的,”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仿佛在做礼拜似的。然而人们觉得,他身为牧师,此刻显得异常自如。
①英国的绅士名称,特指一区域中的第一大地主。
“我想茶点准备好了。”
他们又下楼回到餐室。餐室的百叶窗放下来了。气氛显得有点忧伤。牧师坐在他妻子常坐的那张桌子的一端,拘礼地倒茶。菲利普心想他们俩肯定谁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可是他却发现伯父的食欲并没有受影响,他也只得照样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有一会儿他们谁也没吱声。菲利普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块可口的蛋糕,脸上却露出哀伤的样子,他觉得这样很得体。
“自从我当上副牧师以来,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下一会儿,牧师说道,“我小时候凡是送葬的人都要给一副黑手套,帽子上蒙一块黑绸。可怜的路易莎常常用这些黑绸来做衣服,她总是说参加12次葬礼黑绸就够做一件新衣服了。”
接着,他告诉菲利普谁已送了花圈,已经收到24个花圈了,弗尼教区的牧师的妻子罗宁森太太去世的时候,曾收到了32个花圈。也许明天还会送来很多。出殡的行列将于11点钟从牧师住宅出发。到时候花圈数可易如反掌地超过罗宁森太太。路易莎向来不喜欢罗宁森太太。
“我将亲自主持葬礼。我答应过路易莎,我不让别人来为她安葬。”
当他伯父拿起第二块蛋糕时,菲利普不满地看着他,在这种场合下,他不禁觉得伯父太贪婪了。
“玛丽·安做的当然是顶好的蛋糕。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做得这么好。”
“她不会走吧?”菲利普惊奇地问道。
自从菲利普记事起,玛丽·安就一直在牧师家里。她从未忘记过菲利普的生日,总要送他一件小礼物,虽然荒唐,但很动人。他真心地喜欢她。
“要走的,”牧师回答说,“我想家里用一个独身女人不方便。”
“可是,天啊,她想必40多岁了。”
“是的,我想她有40多岁了。可是她近来很讨厌,她太过于自行其事了。我想这正是辞退她的好机会。”
“那当然是个难得的机会了,”菲利普说。
他拿出一支香烟,但伯父不让他点着。
“菲利普,等到出殡后再抽吧。”他温和地说。
“好吧,”菲利普说。
“只要你那可怜的路易莎伯母还在楼上,在屋里抽烟总是不太像话吧。”
葬礼结束后,教会执事兼银行经理乔赛亚·格雷夫斯到牧师住宅用餐。百叶窗已拉开。菲利普违心地觉得有种奇怪的如释重负之感。屋里停放尸体使他感到不自在:生前,这位可怜的女人向来善良、温和。然而,当她身躯冰冷、直挺挺地躺在楼上的卧室时,似乎给活着的人笼罩着不吉利的阴影。这个念头使菲利普感到骇然。
有一两分钟餐室里只有他和教会执事两人。
“希望你能够留下来和你伯父住一段时间,”他说,“我看眼下不宜撇下他一个人。”
“我还没有什么打算,”菲利普回答说,“假如他要我留下来,我将很乐意。”
吃饭时,教会执事为了让这位丧妻的丈夫高兴起来,谈起了布菜克斯特伯尔最近发生的一场火灾,这场大火把美以美教会的小教堂烧毁了一部分。
“听说他们没有给教堂保险。”他微笑着说。
“那也没有什么关系,”牧师说,“他们想要多少钱就能弄到多少钱来重建。非国教教徒总是乐意捐款的。”
“我注意到霍尔登也送了一个花圈。”
霍尔登就是那个非国教派牧师。虽然,看在为他们双方而捐躯的基督的面上,凯里先生在街上同他点头致意,但并不和他说话。
“我想这一次可出风头了,”他说,“一共有41个花圈,你送来的花圈很漂亮,我和菲利普都赞不绝口。”
“哪儿的话。”银行家说。
他满意地注意到他送的花圈比谁都大。样子挺不错。他们开始谈论参加葬礼的人。商店也因举行葬礼而停止营业。教会执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布告,上面印着:兹因凯里太太的葬礼,本店下午1点前停止营业。
“这是我出的点子。”他说。
“他们真好,都关了店门,”牧师说,“可怜的路易莎在天有灵也会感激的。”
菲利普只顾自己吃饭。玛丽·安把那一天当作星期天看待,他们吃上了烧鸡和鹅莓馅饼。
“大概你还没有想到墓碑的事吧?”教会执事说。
“我想到了,我想立一个朴素的石十字架。路易莎向来反对铺张浪费。”
“我认为再也没有比十字架更好的了。如果你正在考虑碑文,这么写你看怎么样:与基督同在,岂不更有福分?”
牧师咂起嘴。这执事简直像俾斯麦,什么事都得由他决定。牧师不喜欢那句碑文,这似乎是在中伤自己。
“我想我不会那么写的,我倒喜欢这一句:主赐予的,主已取走。”
“噢,是吗,我总觉得这一句有点儿冷淡。”
牧师有些尖刻地回答。而格雷夫斯回敬的语调,在这位鳏夫看来,在这种场合未免太命令式了。要是连妻子的碑文都不能自己选择,那就太过分了。一阵沉默之后,话题转入教区事务。菲利普进花园去吸一袋烟。他坐在一张长凳上,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几天以后,伯父表示希望他在布莱克斯特伯尔再住几星期。
“好的,这样安排对我很适宜。”菲利普说。
“你大概9月份回巴黎吧。”
菲利普没有回答。他对福内特的话想了很多。可是他还很拿不定主意,因此不打算谈将来的事。放弃艺术是明智的,因为他深信自己在这方面不能超过别人。遗憾的是,这似乎只有自己才这样想,在别人看来这是承认失败,而他不想承认他失败,他生性倔强,明知自己某方面没有天才,却偏偏想战胜逆境,往这方面努力。朋友们的嘲笑,他可受不了。这也许会阻止他采取决然的步骤放弃学画。可是不同的环境使他突然从不同的角度来看问题。像许多人一样,他发现横渡了海峡,使原来似乎是很重要的事变得微不足道了。曾经如此迷人,他舍不得离开的生活,现在似乎是愚蠢的。对咖啡馆,对饭菜做得很糟的饭馆,以及他们都过着的那种寒酸的生活,他感到厌恶。他再也不在乎朋友对他会有什么样的看法了:能言善辩的克朗肖,正经体面的奥特太太,装模作样的鲁思·查莱丝,争吵不休的劳森和克拉顿,所有这些人,他统统感到反感。他写信给劳森,请他把他所有的东两寄回来。一星期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