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乱世佳人-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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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掌柜额头有点冒汗,勉强笑道:“太太这话,说出来像有千斤的重量,人若有半点瞒天过海的心思,只怕被太太这句话一说,立马要消得无影无踪呢。”
心碧抬了手,微微摆一摆:“你奉承我了。”
王掌柜诚心诚意说:“也不是奉承,我们两家几十年的交往,我还有不知道太太的?太太还有不知道我的?凭太太的聪明,若要是个男人,只怕冒银南的商会会长要让给太太来做才合适。”
心碧笑笑:“端日本人的饭碗?”下面的话不再说,立起身来,走进柜台里去,沿货架一排排地细看。
董记绸缎店,顾名思义,该是做绸缎生意为主的。从前倒的确如此,从前的有钱人都穿绸缎。近十来年慢慢有了些变化,呢绒布料的花样多了,外国货也开始占领了小小的海阳市场,再加日本人打进中国,自然要全力倾销他国家的商品,所以店里的货架子上,倒有一多半是绸缎之外的货色。有些心碧看着眼熟,能说得出货品名称、特点、用途,有些她根本见都没见过。她指着一块用玻璃纸包得十分精美、浅黄色底子上绣有大朵金黄色菊花的缎料,问王掌柜:“这么漂亮的东西,做什么用的?”
王掌柜探头一看,脸上的神气哭笑不得,说:“太太想也想不出来,这是一块日本女人的和服料子。”
心碧觉得好奇,再低头细看,又伸手进去触摸研究,末了才说:“东西是好东西,只伯价钱也不便宜。”
王掌柜答:“谁说不是?价钱贵得吓人,据说在日本也是阔太太才能买得起的。”
心碧有点不悦:“你怎么就进了货呢?海阳城里能有几个日本女人?就有,也未必会到你店里来买和服料子,你这笔本钱搁十年八年都收不回来。”
王掌柜双手一拍:“我的好太太,这可是由不得你的事哟!有个日本小队长拿了这几块料子,出的是天价,硬要我们一家买一块。明摆着是强卖,可你不买能行吗?”
心碧就不说话,心里想:照这样子,日后怕是开店非但收不回本,还要倒贴。这世道如今是越发的没有规矩了。她叹口气,对王掌柜诉苦道:“我们是老熟人,我也不必瞒你,我们家里的日子……”
没等她说完,王掌柜连连摆手:“太大不说我也能知道,我真是提起来惭愧,当年董先生过世的时候,我在他床前说什么大话来着?如今做生意做成这个样,发财置业不谈,竟是连你们母子几个的日用吃穿都顾不下来……”
心碧说:“我没有怪你,我心里都有数。”
王掌柜凑近她,轻声问:“要不,董先生那匣子里的东西,你先拿点出来用用?反正也是你们娘儿几个的钱。”
心碧脸上骤然变了色:“可千万不能动!那是济仁给我预备的救命钱,他让你收着,不就是怕我零零碎碎花了,用不到真正的刀口上,我不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万不敢想那匣子的心思,只当它没有罢了。”
“随太太的意思。”
“我今儿来,一是到店里看看,二是有件事托你留心。”
“太太只管吩咐。”
“绮凤娇原先住的那个六角门院子,你总是知道的吧?本想租出去给人住了,月月好收几个租金贴补贴补,谁想到住进去的是个姓高的白眼狼,住上几年,一个钱都不肯出。大太太心慈面软,拿那家人没有法子,如今我回来了,我那一群孩子总要吃饭、总要上学读书吧?我不能打肿脸充胖子,自己没钱还送钱给人用。”
“太太是想……”
“我既赶他不走,爽性把房子卖了,看他赖得下来赖不下来。”
王掌柜不由皱皱眉头:“姓高的既住着,谁又肯买这房子,弄个热汤团在手里攥着呢?”
心碧微微一笑:“自然要找个比姓高的来头更大的主儿罗。我托你留心就为这个。大鱼吃小鱼,这是世上人人都懂的理。姓高的拿我们当软柿子捏,总不能拿他上司也不当回事?到时候他不走也得走。”
心碧说完这话,吩咐小伙计把留待她看的帐册都包起来,替她送到家里去。王掌柜这时候忽然说:“太太先留一步,我倒想起个合适的人。”
心碧忙回身,问他是什么人,王掌柜回答说,钱县长钱少坤。心碧听了沉吟片刻,缓缓地说:“钱少坤如今当着日本人的县长,我是知道的。房子卖给他,我倒也不计较,卖给谁不是个卖呢?再说前后进都拿砖头封死了,两家人要不想见面,那是一辈子见不着都可以。只是钱少坤当了这么多年县长,该买的房子怕是早买够了,他会稀罕那么个小跨院?”
王掌柜嘻嘻一笑:“太太,这你就不知情了。钱少坤这些日子搭上了我们店堂隔壁的小寡妇,见天要来一趟。这小寡妇住的是间临街房,进门只一间,吃饭是它,屙屎是它,睡觉也是它。你想想钱少坤好歹是个做县长的,轧姘头也要轧得有点面子才是。前几个小寡妇到店里来剪衣料,顺便说起她想买处僻静点儿、又不要太大的房子,我一听就知道是县长要替她买,否则凭她一个女人哪来的钱?太太你说,你那院子卖给姓钱的金屋藏娇,岂不是正合适?”
心碧两手一拍,笑道:“倒真是合适。姓高的是科长,姓钱的是县长,科长总是要买县长的帐吧?走,烦你这就带我见见隔壁那位妙人儿去。”
王掌柜听她口中说出“妙人儿”三个字,忍不住莞尔一笑。心碧先不知道他笑什么,待到见了小寡妇的面,才明白他那笑中的意思。原来小寡妇长得高大肥嫩,一张满月般圆圆的面庞红白相杂,嘴巴肥嘟嘟的像朵欲开未开的花骨朵儿,一对大奶子绷在时髦的紧身旗袍里,身子动一动,胸脯那儿就颤巍巍半天都不得平定,极是撩人。她坐在后院很小的天井里嗑葵花子儿,白胖胖的手伸出来,能见到五个圆圆的梅花坑,极像一只放大了的婴儿的手。她拈一颗瓜子放进口中,红艳艳的嘴唇上下一翻,很灵巧地,瓜子仁儿到了她舌尖上,瓜子壳儿被顶出齿外,粘在湿漉漉的唇边,再启齿轻轻一吹,“噗”地一声,壳儿被吹得在空中飘飘扬扬打几个滚,无声无息落在泥地上。她脚边的鸡们便簇拥上来,争先恐后啄那两片瓜子壳儿,抢得脸红脖子粗,拍翅膀打架。她哈哈地笑,竟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心碧也忍不住要笑,心里说,钱少坤如今倒变了口味,喜欢起这等鲜活肥嫩的女人来了。看她嗑瓜子的生动劲儿,床上功夫一定不赖,瘦瘦筋筋的钱少坤准定已被她梳理得神魂颠倒了。心碧投其所好,不失时机地奉承了一句:“妹子真是好水色!看这脸、这手,白得跟牛奶泡出来的似的,想当年杨贵妃也不过就这样吧?”
小寡妇很有几分可爱的天真,当即仰了脸认真地问:“杨贵妃果真像我这么富态?”
心碧说:“怎么不是?富态是福相,要不皇帝能喜欢她?”
小寡妇开心起来,拿出炒过的葵花子,很殷勤地劝着心碧。
说到买房子的事,小寡妇果然很急切,恨不能马上跟了心碧去看,嘴里却又说:“太太的房子,其实不看也罢,我还信不过太太的话?像太太这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要见识有见识,住出来的房子没个差的!”
心碧推心置腹说:“买房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哪天还是伙了你的相公一同去看看吧,好当即做个决断。”
小寡妇脸一红:“太太是知道我相公的了?”
心碧就笑笑:“我们是世交熟人,你向他提个姓董的太太,他必定知道。”
小寡妇欢天喜地,一直把心碧和王掌柜送到街门口,再三再四地说她愿和心碧做邻居,说心碧通情达理,人长得好,心眼儿也好。
也不知是小寡妇枕头边催得紧还是什么的,第二日下午钱少坤就亲自登门,来拜访心碧。钱少坤还是那副筋巴干瘦的模样,一件薄薄的灰鼠皮袍子丝毫未能使他的形象增添半分丰腴,倒显得躯干在袍子里越发空空落落,像个光有脑袋没有身子的提线木偶。他学日本人的样子,在鼻子下面嘴唇上面也留了一撮仁丹胡子,配上金丝边眼镜和梳得油光锃亮的头发,使心碧怎么看怎么别扭。
钱少坤坐下来之后,对着心碧大发感慨:“岁月真是不公平啊!像我,像你的亲家冒先生冒太太,几年不见就老了一轮,怎么唯独董太太你不见变化呢?古人说‘落花春去也’,董太太你是花开永不落,春意常驻留啊!”
心碧知道他见了女人就这副脾性,又因为自己毕竟已经是年过四十的人了,他又新近才得小寡妇这么个肥嫩鲜活的姘头,想他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不至于真有什么想头,心里便不惊不慌,安详地在敞厅另一边坐着,手里顺便还做着一样针线活儿,脸上微微地带了点笑,只当耳边刮的是过耳风,是说书人临时编出来替她解闷的一个段子。
钱少坤说着说着,忽然就把话止住了。心碧低头在做针线,猛然间觉得耳边没了声音,大为惊奇,就抬头去看。这一看,心碧心里咯噔一跳,只见钱少坤身子半探出去,嘴巴微张着,一双眼睛半笑不笑,极其入神地盯着敞厅外面的某个地方。循着他这双眼睛看去,外面天井里是思玉和桂子面对面坐着,两个人腿上同搁了一张大箩筛,在拣米中的砂粒。思玉坐的方向恰好正对了敞厅,虽说她低头垂目十分专注,然而低头的角度偏使她的一张瓜子脸格外俏丽生动,脸上尖削挺秀的鼻梁、阳光造成的眼窝中的阴影、两只半呈透明的粉红色的小耳垂、从背后顺着窄窄的肩膀滑到胸前的乌油油的一条辫子……无不洋溢了青春少女的温馨气息,仿佛离老远就能嗅到那种嫩生生的醉人的甜蜜。
心碧放下针线,轻咳一声。钱少坤回过神来,讪笑道:“恍然若画中之人哪!”又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敢问这是府上第几位小姐?”
心碧淡淡地答:“是我三女。”
钱少坤想了想:“似乎董太太是有一对凤胎的?三小姐怕是其中之一吧?怎不见另外一位?”
心碧自然不好说出绮玉的去向,只含糊答道:“在外面上学。”
钱少坤稳稳地坐着,一点也没有即刻要走的意思。心碧拿话引他:“钱先生若真想买房子,派个师爷来办就行了,何用劳你县长大驾?”
钱少坤笑嘻嘻地:“买别人家房子行,买你董太太的房子不行。钱某若不亲自登门表明诚意,董太太背后该要骂我搭架子了。”
心碧肚里好笑:你钱少坤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我骂?嘴里说道:“几间不成大用的房子,若我们老爷在世,还谈什么钱不钱的?奉送都只怕县长看不上眼。而今老爷不在了呢,万事也就不比从前,不怕你县长笑话,我是等着卖房子这钱用的。”
钱少坤连连点头:“好说,好说。董太太出价多少?”
心碧心里想,反正他做县长的搜刮多了民脂民膏,敲他一杠子也不为过。她伸出三个指头,意思是要三十两黄金。她准备了钱少坤讨价还价,必要时再降下一点,能卖个二十两,也就算不错,总比让人白住着分文收不回来要好。谁知钱少坤不知存了什么心思,竟一口答应。这一来,反倒把心碧弄得疑三惑四。只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钱少坤心里到底怎么想,也只好随他想去,心碧顾不了太多了。
当下心碧就带钱少坤到后巷看房。这回倒巧得很,高家两口子都在。姓高的科长见县长突然来访,先是大惑不解,及至明白是董太太带他来看房,县长想买这房子有用时,高科长一双眼睛由黄变绿,隼一般盯住了心碧,半天都不开口。心碧只装看不见,顾左右而言他,跟钱少坤说些房子该怎么装修的事。钱少坤发现了姓高的郁郁不乐,便阴阳怪气说:“高科长是不是也看上了这块宝地,想跟我出资竞买?若真如此,钱某宁愿退出,免得人家背地里说我倚权欺人。”姓高的虽说素来霸道,到底钱少坤是一县之长,刚才这话又绵里藏针,颇有几分分量,他哪里敢应?迟疑了一会儿,讷讷地说:“我明日就找人搬家,给县长腾地方。”
这事过去几日,有一天济民在大门口碰到心碧,三角眼眨了几眨,似笑非笑竖起拇指:“嫂子有办法,竟懂得借刀杀人这个道理。”心碧明白他指房子的事,正色道:“二叔这话怕是说得过头了吧?我们妇道人家不懂那些,只晓得是我的钱我就该拿,不是我的钱我分文不要。”济民笑笑:“硬气是硬气,只怕把青帮的大爷们得罪了,日后少不了你的麻烦。”心碧也笑笑:“能把我怎么样呢?我都已经是穷得卖房度日的人了,杀了我,骨头里也熬不出四两油来。”
心碧以为济民一向是喜欢危言耸听,以显出他多么有预见似的,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钱少坤那笔钱到手之后,她给每个孩子都添置了衣服鞋袜,好让他们整整齐齐上学。因为是在学期中间,插班得不到许可,心碧少不得找那些济江生前的旧友,各处打点一番,好歹让学校里同意几个孩子先去旁听,待学年开始时再参加考试,看能录取到哪个班级。这么前前后后一折腾,到手的钱又哗哗地淌了出去。心碧对几个孩子说:“读书要紧,花钱我不心疼。书读得好,将来能出去做大事,成个有用的人,我也就对得起你们的爹了。”
第二章
一天傍晚,思玉、烟玉、小玉都放学回了家,却是迟迟不见克俭的影子。心碧间烟玉在学校里有没有见到弟弟,烟玉趁机告状说:“娘你不知道,克俭也太不像话了,我好几次从他们教室门口过,都见他被先生罚站呢!今儿到现在不回家,还不是又被留校了?”
心锦插话说:“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调皮捣蛋总是免不了的,既是被先生罚着留校,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至多挨几句训骂,到先生回家,还不把他也放了?”
心碧想想也是,嘴里发狠道:“不好好念书,倒常被先生罚着,这还了得!回来看我不扒他的皮。”
几个女孩子便温书做功课,等克俭回家一块儿吃晚饭。
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