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日子-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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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我坐到周晓华的办公室,就问起了他这个问题。“他嗳,他这个人嗳,”周厂长叹气道,“么子都好,就是不谈恋爱不结婚,急死人!”我说那总有个么子原因吧?“原因是有,唉,原因,原因,说起来话长。”周厂长又叹道。后来周厂长起身兑了茶,瞄一眼门外,跟我说开了,我这才晓得原来邓武坚拒爱情的原因所在。邓武是双胞胎,比他出世早一刻钟的哥哥叫邓文。二人情同手足。他父亲给兄弟俩取名的时候没料到,“文”的尚武,“武”的尚文,恰得其反。后来父亲“*”那年得肝病去世,不久兄弟俩下放湘北的农场。在知青点,两人同时爱上了一个叫小珍的妹子。或者反过来说,小珍也同时爱上了这两兄弟。邓文爱打架,邓武爱读书,她是文亦爱,武亦爱。两兄弟后来发觉双双皆爱得难舍难分,却又如何来取舍呢?于是邓文打算退出,邓武亦要退出,那一阵两人皆很痛苦,小珍尤其痛苦。对她来讲选择不是那么容易的。对他们来讲放弃亦不是那么容易的。总之,曲曲折折之后,邓武转到了另一个农场,他瘦了一身肉,选择了离开。三个人的痛苦最终换得来两个人的幸福,而全部痛苦由邓武一人承担。后来招工回城,邓文与小珍结了婚。邓武是婚礼上第一个醉倒的,躺在床上困了两天两晚。他娘着急,托人给他做介绍,而他一个都不见。他跟娘说,我一个人过得蛮好,你郎家不要操心。谁都晓得,他邓武心里只装了一个小珍,已容不下别的女人。兄嫂二人对弟弟充满感激,亦充满内疚,遂对他无微不至关心。小珍的妹妹亦喜欢邓武,邓文与小珍也想结了这门亲,但邓武仍是谢绝。邓文夫妻无话,默然长叹,只望时间能抚平老弟心口的创痛。后邓文生了个妹子灿灿。邓武待灿灿视同己出,逢星期天谁都莫插手,由他带着到这里玩那里玩,灿灿爱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爱穿什么就给她穿什么。众人亦都晓得,他这叫移情。皆不做声,由他慢慢释放自己。邓武把全部精力用在工作上,加班加点,宵旰劬劳,深得工人们爱戴。忽一日上级要把邓武调到一个经营不善的纺织厂去当书记兼厂长,找周晓华谈的时候周厂长不同意,说我们这么好的搭档你们不要拆了。又找邓武,邓武亦舍不得走,但组织上的决定,不能不服从。走的那天厂里开欢送会,周晓华在台上唱 《送战友》,唱得眼泪双流,座中亦皆是江州司马青衫湿。那天的场面实在动情,令人感佩。很有意思的是邓武调离之后,就再也没有踏进二鞋厂的门槛过。但碰到鞋厂的老同事,依旧亲切无比。他亦常到周晓华家里去玩,带着小灿灿。过了两年,他母亲又去世了。母亲临终前的遗嘱是叫他找个堂客,安生过有家庭的日子。兄弟俩皆是孝子,母命难违。邓文再给邓武做个介绍,这回邓武就不再推托了。那年邓武结婚,我们皆去道喜。邓武的模样却很失神,并无满脸喜气。又过了两年,一个消息传来大家皆不相信,说邓武被双规了,是经济上的麻烦。邓武去了那家纺织厂后,工作大有起色,还了欠账还有赢利,年终的时候市里奖励他二十万,他拿了给全厂职工发奖金,自己分文未取。这样严明的一个人,经济上怎么会犯错呢?后来听说是厂里搞基建,一个承包商提了十万块钱给他说是感谢。他本人不在家,老婆糊里糊涂地接了。他晓得后几次找那承包商还钱。承包商躲着不见面。后来忽然承包商出事了,在公安局招行贿的事,说给邓武送了十万,纪检的人遂将邓武双规起来。到后来这事怎么也说不清楚,邓武于是被撤职,并判了八年。我从此再没见到过他。
前一阵子北京一个朋友回长沙了,喊我去吃饭,说也不是他请客,是他一个姓陈做房产的朋友请客。去的地方是一个酒店,正是那陈朋友开的。吃饭时门口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我放下筷子追出门,电梯门叮地一响,却不见了那人。我朋友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好像见到一个熟人。他问是谁。我说好像是邓武。那姓陈的朋友道,哦,邓武呵,可能是他,他在这里当总经理,是我聘来的。我问:在你这里?他出来了?“出来了,我请他做事,帮他一把。他是个好人,就是运气不大好,倒了霉。”原来这朋友开发了这里一片地,建成酒店同商业一条街。他跟邓武兄弟皆是农场里的知青,晓得邓武很冤,想办法把他弄了出来,又有心托他一把,遂请他来管理公司的物业。“他呵,刚一进去,他老婆就跟他把婚离了。”陈朋友又说起邓武的事,“他无所谓,离了就离了,反正他也一天没爱过她。”我说我晓得他何解不爱她。陈朋友道:“是咧,他心里装了另外一个人咧。”
北京回来的朋友一脸讶异,仿佛听人说天书。他当然不认得邓武。
杜鹃(1)
老沈年轻时爱运动,尤其羽毛球打得好,市里业余比赛,他还拿过亚军。如今五十多了,人澄了下来,只爱喝茶,没事就一个人坐到天心古阁城楼旁的茶馆里,慢慢品茗,慢慢透过窗子看人世刹那的风景。偶尔亦叫上一两个朋友来扯谈,一坐就坐上大半天。那天他叫我,我亦浮生无事,就过去陪他喝茶。窗外车来车往,两边道上,人仿佛从地下涌出来的暗河,流过去又淌过来,很是激涌。又岳麓山远远卧在天底下,伸展了它的手同脚。我说你真悠闲,一个人同诸葛丞相唱《空城计》一样: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蛮有味来。老沈微笑,问我喝生普还是熟普。右手举起来,甩了两圈,左手按在右肩上。“我如今到底老了,这只手忽然痛得莫名其妙,昨日去钓鱼,一条还不到两斤重的草鱼,硬是扯它不上来,手痛得要脱了一样的。”他说着,做动作示意那右手的痛不可彻,眉头亦皱得很夸张。我说老了老了我们都老了。他同意地点着头,伸左手食指按桌上的铃,唤来服务员给我泡茶。我没叫普洱,叫的是德国*茶,又加蜂蜜,试试洋口味。服务员拿来的茶具是玻璃壶,放到酒精灯下煮。壶里是一只沥斗,盛了金黄的*。老沈说,他也有一把这样的玻璃壶,一模一样。忽然好似触景生情,道:“你说有不有味,人世上好多事情讲不清。”我问他么子事。他说一天他失手把壶里的玻璃沥斗打烂了。他老婆就怪他毛手毛脚。他说明天去配一个沥斗不就行了?生么子气啰。老婆说沥斗打烂了没的配,要买就要买一把整壶咧。第二日老婆还耿耿于怀,中午吃工作餐时就跟同事谈起这桩事,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同事中一个名叫杜鹃的,吃完饭把碗筷一放,出去一会儿转回来,从包里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沥斗,说:“就是这东西吧?跟你搞了一个来。”同事目瞪口呆,又面面相觑。老沈道:“你晓得我老婆的同事何解吃惊啵?你晓得那杜鹃说的‘搞’是指么子啵?——就是‘偷’咧!”我眼睛大了,说,偷?你老婆的同事未必是做贼的嗳?老沈说人就怪在这里,她根本不是贼,但又偏生喜欢偷东西。我说偷东西未必不是贼嗳?老沈道所以我说人世上好多事情讲不清哩。“你没见过杜鹃,漂漂亮亮一个女人,常到我家里来玩,三十刚刚出点头,老公还是政府的一个处长,娘家一屋人都是做生意的,有的是钱,家里条件比你我强得哪里去了。她根本没有要偷东西的前提。平时看着她吧也好正常,就是去不得商店超市,一进去了,她就要顺手偷点东西出来。我老婆单位上的人都晓得她有这毛病,就都劝她,说你么子都不缺,何解你要去拿超市里的东西呢?——她们一般都不在她面前提‘偷’字,怕伤了她的自尊。她怎么说呵,她说我也不晓得是何解,一看见货架上的东西血就往脑壳上头涌,两只手就不受控制,见到顺眼的就想往包里放。每回拿了东西我就兴奋得不得了,比马路上捡到钱包还兴奋——捡到钱包我保证交警察,但是拿东西我就觉得好过瘾、好满足,而且好幸福。我是不是有病嗳?那些堂客们就说,肯定有病,你要到医院里去看看咧。她说丑,我如何开得口。奇怪的是报纸上经常报道超市里捉到了贼,但是偏生她一回都没被捉过。她晓得么子东西偷得,么子东西偷不得,一偷警报器就会响。她自己也说,要是被人捉住了,那就丑来,那我老公肯定会跟我离婚来。堂客们就说,是的喽,你何必要去拿呢?她说我也不想拿,但是到了商场里我就控制不住呵。不拿点东西放到包里头我就会烦躁,就会发癫。我要去看病咧。但说是这么说,她就是不去看。我老婆在她们单位负点责,凡是杜鹃说要去商场,我老婆必派一个人跟着她,怕万一出了事有人来报信,她好去救人。嗳,老何,你说这人怪不怪。”我说怪,真的怪,这人是有毛病。老沈说你是没见过杜鹃本人咧,你要是见了,保证你想不到她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她又长得好,性格又开朗,来做客呵,有说有笑,蛮逗人喜欢的一个女人。唉,世界真的复杂,人也真的复杂。我说所以世界才有味,人才有味噻。老沈点点头,“那倒也是。”
杜鹃(2)
喝茶喝到黄昏时候,夕阳之下,人流涌得愈加湍急。我同老沈分了手,迎着无数的面孔朝家中走去。那些面孔中有多少是老沈说的“讲不清”的呢?但在老沈讲不清的,在我却有些兴奋。为何兴奋呢?只怕也同杜鹃一样,“讲不清”的。
这世界讲得清,必定就不是世界了。
福大爷
我父亲在亲戚中辈分很高,辈分一高便极有威望,于是过年时节亲戚们就一串串地来给他郎家(郎家,长沙方言,即“老人家”的拼读)拜年,以示绵绵有孝道,手里又提了大兜小包的果点。父亲“莫客气莫客气”,笑得极慈祥。亲戚中出手最阔绰的,必是李福;不只是提果点,见人便是红包,“小意思小意思,一点压岁钱。”细伢崽给,大人也给,满堂彩。于是大家皆说李福这伢子最懂事,晓得礼数。我妹夫是破了产的一家小工厂的前厂长,不服气,背后道:老子要是发了财,也晓得“最懂事”咧。他的意思是懂事是要有“格”的,这个“格”就是发财。
李福是我的堂妹夫,他结婚时我堂妹在长沙东边乡下绣花,其时李福还是个乡间泥木匠。喜事一办完,他就进了城,到基建队里做事。不出一年,就拉起一支队伍自己另立山头。“老子跟别个打工嗳,老子不晓得自己搞嗳!”那年过节他在我家里说这话时,眼白翻了出来,又穿了一件面料极差的西装。又过了一年,闻说他的队伍做进了政府的大院,翻新、修葺、装饰……样样业务接到了手。政府有钱,政府亦有面子,政府的大院年年要面貌一新,于是吃进这样的事主,他的队伍年年便有的饭吃。当然这样有钱的事主,不但要吃进去,且要吃牢它,个中关节就大有文章。总之他一吃就吃了上十年。上十年之后的李福,人不叫李福,叫福大爷,走起路来真是个爷样子。又西装是登喜路的,车是奥迪的,只是老婆仍是我的堂妹。堂妹当然早不绣花了,住在江景楼的空中别墅里整天搓麻将,绣过花的手拈起牌来是兰花指。福大爷早将政府大院翻新修葺一类事情交给他老弟去做了,他自己只做五千万以上的基建工程。“五千万以下嗳,免谈!”有年过节他在我家里喷泡沫,嘴角斜叼根牙签。进门时西服外头是一件羊绒大衣,并不穿着,是披着,进了我父亲的客厅,两肩一抖,我堂妹在后头就将大衣接住。我说福大爷派头好足噢。他说哪里哪里,你们有文化,喜欢拿我们乡里人笑话。我说你如今未必也算乡里人?“乡里人,正宗乡里人!”喉咙大起来,有顾盼自雄的模样。我们杀短锯时,他旁边早围拢来了亲戚家的一帮细伢崽细妹子。福大爷笑一声,对我堂妹说:“发红包噻,还站着,望着,连不懂事!”于是客厅里只听得细伢崽们一阵惊叫。我父亲喜欢这气氛,喜气得很,只说,李福来了,我家里就热闹,人气旺,蛮好,蛮好。
牛年又快来了,那天我去父亲家吃饭,父亲说起要过年了,想置办点纯正的乡下腊肉。“城里头做的腊肉,一点味都没得。过去乡里的腊肉,柴火灶慢慢熏出来的,烟子味道几多香咧。”我说叫福大爷跟你在乡下弄一点嘛。父亲说李福他们一蔸子人都早进了城,乡下根本没人了,你要他到哪里去弄?又说起李福,如今了得,成了亿万富翁,车子都好几台,房子好几套。“还当了政协委员咧!”“那是那是,角色。”我说。父亲说李福一天到晚忙,平时人影子都寻不见。手机卡一年换几回,联系都困难。“还好,逢年过节他还记得我这个长辈,都要来拜节,蛮有礼数的这伢崽。”父亲问,“过年又只差半个月了吧?”看得出,父亲很是盼望李福。倒不是福大爷的压岁钱,是福大爷成了他的骄傲。晚辈中出了这样一号角色,仿佛他也很有颜面。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杜鹃(3)
我是不是应当惭愧?转过脸来我瞧了瞧我妹夫,他那天也在父亲家吃饭。父亲同我聊起福大爷来的时候,他一直沉默不语,但见他脸上浮起冷冷的笑,那笑的意思很明显:福大爷他算个屁,不就是赚了几个钱啵?!
黄中苏
我正在市里头开会,忽然手机响了,低头一看,对方是座机,010的区号,但不知是谁的,连忙把它摁断,又调到振动,丢进裤口袋。后来大腿像装了电动按摩器,麻了一阵又一阵。散会后坐到车上才想起那个电话,回拨过去,刚刚喂了一句,那边一个熟悉的声音炸起来:搞么子鬼喽,电话打烂都不接,泡妞吧?肯定是的喽!我说黄中苏你骂人呵,洒家武功都没了,泡什么泡,你才泡咧!他说那何解不接电话呢?我说你什么时候到伟大的首都了呵?他那里说,我来北京三个多月啦。“搞么子呢?”我问。“还不是混碗饭吃!”他说,“哎,找你有事咧。我老弟一个女,这回高考没考好,差点分进师大,喂,你师大的校长认识吧?”我说中苏老兄呵,如今都是网上直接录取,找校长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