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白路17号地下室的梦想家-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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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是对周策说的。
如果不是早知道此人的真面目,方靖八成要被他的敬业感动了。
那时正是炎夏,为了现场收声的清晰度,拍摄时不准开空调也不准开风扇。被用作厨房的摄影棚里足有三十七八度,每个人都在拼命喝水,演员却要面对着凶猛的炉火,一遍一遍去颠那个大勺。由于汗水很快就会流下来,化装师不得不时常上去给演员补妆。周策饰演的餐馆小老板,身后正在炒菜的配角,看起来实在没有烹饪经验,虽然开拍前被恶补了一通,放盐时手不小心一抖,半缸子盐就这么进去了。于是只好再来一遍。
周策始终没有怨言,但拍到第五遍,他两腮已经是红通通的了,要打粉底盖住,又不免显得人脸看起来僵硬苍白。现场只好先停下,不仅周策,所有的演员面前都站着工作人员,拿着电风扇或一块纸板拼命扇风,以求让演员的体温尽快降下来。
那时候方靖也站在旁边,手里抱着化装箱,只等演员汗意退去,就冲上去补妆。周策坐在一张折叠椅上,闭着眼睛,额角的汗珠滚滚而下。助理紧张地看着他,问道:“你没事吧?胃是不是又不舒服?”
周策摇摇头,说:“给我点水喝。”
助理递上水。为了保护化装,周策小心地撅起嘴凑近瓶口,咽了两口,把水递回去。事实上,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他连喝水都很少。旁边站的化装师不禁有些动容,感叹道:“周先生,我跟了这么多剧组,也见了这么多大明星,您的敬业真是数一数二的了。”周策抬起头,对他谦逊地笑笑。
方靖站得不远,听到那句话,手一下子攥紧,手背上青筋都凸出来了。
不一会儿,他这边的演员已经化好了妆,对面有人叫道:“方靖!过来搭把手!”他应了一声,走过去。路过周策身边的时候,周策身边并没有人——他的助理去打电话了,妆也补完,化装师去给别人帮忙,喧闹而忙碌的片场内,这位大明星身边居然有片刻的真空。
方靖与他擦肩而过,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迅速地说:“你要是真敬业,就好好演完这一场。”
他走过去,感受到两道目光像剃刀一样刮过后背。
然而事实证明,一旦一个烂人开始犯贱,你就很难阻止。
比起在《苦夏》的剧组,周策表现好了许多,至少不会出现连续吃四十多个NG的窘境。只是,就算是方靖这种在校学生也能看得出来,他的表演,是一种很虚浮的、流于表面的东西。
谁都知道,人高兴的时候会笑,悲伤的时候会哭。然而有时候人也会喜极而泣,也会怒极反笑。有一次方靖曾听郑易说过,她觉得年纪越大,越觉得演技这种东西需要天赋。学校或许能教给学生一切的知识,然而,表演这种东西不是算术,永远不能从刻板的套路与公式中求得结果。就算教授们一再要求学生们解放天性、体验社会、观察周围,但是有一些人,始终学不会,而另一些人,他们或许并不聪明,却比别人要敏感得多。
方靖想起,郑易第一次给他们上课时的开场白。“普通人会觉得演员疯疯癫癫的,”她瞥了一眼在后面叽叽咕咕开始窃笑的女生,“别笑,因为很快你们就要进入这个状态了。你们知道《猫》这部音乐剧吗?在这部音乐剧里的演员,要学的第一件事并不是舞步,而是怎么给同伴舔毛,因为一旦音乐响起,你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猫。”
“老师,那这算方法派吗?那个什么斯什么尼什么斯基……”一个男生举起手来。
郑易被逗笑了:“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这么多‘斯’呀……”那男生尴尬地抓抓头。学生们笑起来。
郑易挥挥手:“不管是方法派还是表现派,观察这个世界、体验这个世界都是表演的基础。关于自我、超我、本我,这一套你们已经在理论课上学到了,我要教你们的是如何实践它。我用最简单最概括的语言重述一遍。你们现在站在这里,你们是一个个独立的人,童年、家庭、性格,这一系列因素塑造了现在的你。然而一个角色并不一定有同样的经历,所以,第一步,你们要忘记你们自己,用这个角色的思维去思考,并用他或她的行为模式去行动。所以,要做一个演员,最重要的一条——你们不要笑啊——是要多愁善感。”还是有人笑了出来。
“这并不丢人,”郑易耸耸肩,“你们要有一根比常人更加敏锐的天线,接收、捕捉到他人心里所想所感。抛弃掉现在的你,释放自己,把自己想象成一张白纸,任凭这个角色在上面涂写。等你们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到达另一个阶段,当然这要花很长时间,你们会发现,在现在的你,与你所创造的角色之外,还有一个你,他或她始终在冷静地注视着你所创造的角色,并且进行自我评判——这就是表现派。不扯这么多,我们今天来进行第一步。”
郑易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猫》里那段着名的旋律便飘了出来。她笑嘻嘻地看着全班学生:“猫咪们,现在开始给对方舔毛吧!”
方靖始终无法在表演课上拿到高分的原因之一,按照郑易的话来说,就是他无法释放自己。他并不害羞,不在乎在全班面前扮演一只狗还是一只猫,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并不是一只猫,他只是试图把自己当作一只猫。
周策的表现也是如此,甚至比他还烂。但方靖困惑的并不是他的烂演技。
郑易早年间是京剧演员,后来又演了二十多年的话剧。至今说话都有一种微妙的抑扬顿挫,细听之下像是念白的腔调。她身上带着一种特殊的演员“味儿”,动作潇洒干净,眼神明亮活泼,仿佛随时随地置身于舞台之上。那是一种习惯了被注视的气质,对于郑易来说,真正能让她感到为难的,似乎并不是表演,而是怎么不去表演。
而周策所做的恰恰相反,他压制住自己的演技。
想到这里,方靖悚然一惊,因为他终于明白了。
周策真正在表演的,并不是拍摄现场这个餐厅小老板,而是一个演技很烂的演员。
第六章over
第七章
七月的一天晚上,剧组忙到很晚,一拍完,工作人员就走了,师兄却在清点道具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件道具。这是他接到的第一个重要工作,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不想出任何纰漏,于是求着方靖留在摄影棚,等他回公司找一找。
方靖答应了,反正现在是暑假,没事做,回家也不过是看看碟然后闷头睡觉。他一个人留在空无一人的片场,为了省电,开着一盏日光灯,百无聊赖,动手开始整理道具、打扫卫生。他正在给明天要用的道具分类时,背后有个声音在问:“咦?小方,你怎么还不回家?”
方靖回头一看,居然是赵登云。他还没开口,赵登云就狭促地对他挤挤眼:“胃痉挛又让你当苦力了?”
“也没有,他去开车了,接我回家。”刚说完他就开始埋怨自己多嘴,那辆车是剧组的!
赵登云却像根本不在乎似的,说:“别忙到太晚。年轻人勤奋是好事,但干这一行,等你老了才知道体力透支的痛苦。”
方靖看他一副谈兴很浓的样子,便顺着话头说下去:“那导演你呢?这么晚还不回家?”
赵登云笑了:“剧组开机之后我就在周围一家旅馆租了个房间,你不知道么?我太太也陪我在那边住,我半夜睡不着,怕吵她,自己出来溜达溜达,没想到一走就走到这边来了。”
“您太太?”
将近五十岁的赵登云笑得居然有些羞涩的样子:“你见过的,但你肯定不知道,就是咱们剧组的统筹。”
“哦!”方靖不由得肃然起敬。统筹这个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色是一部电影真正的幕后英雄。师兄曾经开玩笑说,一部电影,导演是CPU,演员是显示器,剧本是记忆卡,服装化装道具这些美工是显卡,音效是声卡,而统筹则是主板。统筹负责制定具体的拍摄计划,以及实现这个计划。要拍多少天,先拍什么后拍什么,美工是否能顺利完成,演员是否到位,各部门配合是否默契协调,都由统筹协调。好演员遍地都是,在这片摄影厂捡块瓦片随手一丢也能砸中仨俩,好统筹却可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因为这个位置不但需要专业的管理技术,也需要一定的艺术眼光。而赵登云的夫人,正是这样一位优秀的统筹,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拉起一对人马已经不易,更别提开机时前期工作并没有准备完全,常常是这边在拍内景,而制片主任已经跑出去联络外景地。拍外景的时候,美工组又在布置内景。
赵夫人长袖善舞,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然而这却不是方靖最佩服她的原因。他佩服赵夫人,是因为见过她做场记时候的生猛。场记同样是一个繁琐又需要条理的工作,负责在分镜头剧本上详细记录拍摄过程发生的一切,如场景名、镜号、机位、对白、表演的衔接、镜头长度,主要道具使用情况,导演对镜头的评价等,这些作为拍摄现场参考与后期剪辑使用。赵夫人做场记时,看看剧本,写下一个数,随手拿块表一掐,等到这个分镜拍完了一看,时间分毫不差,精确到秒。
“您太太真是太厉害了,”方靖很激动,“我从没见过记忆力那么好的人!”
赵登云有些得色:“是啊,我也没见过。”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方靖见他心情不错,便有意将话题往周策身上引。赵登云是多年的老江湖了,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轻轻地笑了笑,自动打开了话题。“你是想问我关于周策的事?”
“呃……”方靖抓抓头,“我知道这样挺不好的,不过我真的很好奇。”
赵登云挥了挥手,说:“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我觉得不光是你,现在圈里很多人都小瞧了周策。”
他点上一支烟,声音很平稳:“算起来,周策是我的福将。我早年间是个写剧本的,后来当导演,一直没什么好作品拿得出手来。后来终于弄到个好本子,孤注一掷,心想这次再不成功就干脆回老家种红薯。但我没名气,没人愿意投资。说起来这得有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周策还和艺星签着约,正当红,不知从哪里听说这个剧本,非要看一看。病急乱投医,就给他看了。他看完后一定要演,哪怕不收钱。你知道艺星这个公司吧?”
方靖摇摇头。
赵登云弹了弹烟灰,继续说:“你不知道也正常,现在那公司也不大行了。艺星是很商业化的公司,不赞成周策去演这种没什么赚头的东西。周策和公司到底闹成什么样,我不知道,不过我记得很清楚,他当时要的片酬只有二十万,是典型的赔本生意。也可能为了这事儿,他和艺星之后就有点僵,合约一满就退了。那片子,因为有当红明星,投资就好找多了,我那一把押对了宝。”
“那片子你肯定没看过,当时卖得很火,不过没得奖。”方登云抽了口烟,“但是你要是看了,绝不会小瞧周策。他刚出道的时候演的都是连续剧,可一到镜头里,整个人的神采从全身上下散发出来,我当时看着镜头,一下子居然忘记自己是导演。他这几年到底是怎么了,我也不知道。这片子确实是还他当年一个人情,只是,即便是现在,我仍然不觉得他是个坏演员,至少,他很敬业。”
方靖叹了口气。
赵登云把烟头在地上掐灭。“你可能觉得我说这话有点讽刺……我也不能算好导演。”
“不是的,”方靖很郑重地说,“您有部老片,讲母女、姐妹的……”
“《难得有情郎》。”赵登云笑了。
“对,就是《难得有情郎》,”方靖说,“我妈那个人,从来不看电影,连电视剧都不大看。那一年我们学校发戏票,多了一张,我就带她去看。开头的时候她还抱怨无聊、看不懂,看到一半我也入迷了,等到电影结束,我才发现她在拿手帕揉眼睛,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哦?”
“我妈有个姐姐,小时候家里穷,就嫁到了外地,很久没有来往。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她去世了,我妈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她说她以前常想她姐姐到底会不会怪她,当年要不是她坚持要上学,没有留在家里帮忙家计,姐姐也不用嫁得那么远。您的电影,结尾的时候,姐姐原谅了妹妹,女儿原谅了母亲,她说一下子觉得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东西,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方靖有些伤感地笑笑。“从此她就变成您的粉丝了,您每部电影她都会看。我记得我刚开始喜欢电影的时候不懂事,还嘲笑她喜欢看商业片没品味,她这个完全不懂电影的人,却说了一句很震撼我的话。她说,商业片比文艺片难拍,因为众口难调,想要做到雅俗共赏,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比拍一些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天书难多了。”
赵登云惊奇地看着他,道:“没想到令堂还是我的知音呢。”
方靖赧然,想了想,继续说下去:“我妈还说,喜欢看喜剧片没有错;生活本来就够惨烈,电影再这样,还怎么叫人活。我后来想了想,这句话比之前那套说法更有道理。”
“喜剧片叫座,但不叫好,”赵登云豁达地笑笑,“小方,你的心态很好。我一直觉得年轻人最重要的品质是脚踏实地,这个行业里有太多人在做明星梦,也有太多人自诩为艺术家,却并没有相应的才能。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决定要给你一个角色吗?”
方靖涎脸笑道:“我演得好?”
赵登云哈哈大笑:“你演的是不错,但那天我心情很糟糕,上一个来试镜的不知发了哪门子的邪,在我面前摔吉它,砸到桌子上。我本来决定拿你出气的——喂,我说真的!可是,你扔掉那个烟盒,踢翻椅子,回来后却扶正了椅子,捡走烟盒。就是这样。”
这时门外传来引擎的声音。赵登云抬腕看看表,对方靖挥挥手:“好了,胃痉挛来接你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第七章未完 兔必啃踢牛
七月中旬的一天,方靖的第一个镜头开始了。戏非常简单:方靖扮演的摇滚少年路过福顺祥,没有对白。那天钱记蔡记开业,倒是店主一家人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