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音若逝-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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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豆大的雨珠从梧桐叶上滚下来,扫过苏谌浓密的黑眉毛,重重地打在右边脸颊上,倒像一颗悬而未决的泪珠。原来一晃神之间雨已经停了,私家汽车和黄包车停在路边等各自家的女公子,普通女学生们发梢眉间带着润湿的雨气三三两两小心避过水坑,朝路口的有轨电车拥去。
苏谌对着香烟海报愣神的空当,换了裴韶因躲在暗处看戏,随即便悟到这个公子哥并不那么简单,因她一个白眼便失魂似的在街边迷了回家的路。
天空停雨之后倒是放出青白的晴光来,转念间裴韶因苍白的小脸阴晴不定闪烁数下,挽住身边一个女同学的胳膊弯,轻声细语地开口:“我们走到那边去吧,那边路面高些。”
两个女学生走到离苏谌五步开外时,苏谌已经从回忆的坑里暂时爬了出来。看着迎面走来的裴韶因,心里有些诧异她为何不躲着自己。她以为她这就算挑战么?他促狭的心等不及裴韶因从身边坦然走过,浓眉毛一挺便逼将过去:“裴小姐下学了?那些崇拜者真不象话,让裴小姐淋雨,也不来护送回家。”
女同学惊悚的大眼睛只想躲到厚重的前刘海下面去,这个冒失的公子哥就是著名的苏家三少爷么?听人讲……女同学有点愧疚,一闪而过那些内容欠佳不适合女学生听闻的不名誉事件……女同学不由得小小紧张起来,往韶因身边靠了靠。裴韶因背脊挺直,小下巴绷抬起来的瞬间,适时将一个混杂着鄙夷和不屑的眼色丢向苏谌。面对孟浪之徒,尊贵小姐们一个鄙视就足以杀死他们的痴心妄想,警告他们对小姐们的追求方式应该是去府上提亲,或者西派点寄上一封含蓄的情诗,而不是跑到学校门口来卖弄风流。
裴韶因轻轻捏了一下女同学因紧张而用力挽住自己的手,昂首从苏谌身边走过去。女同学不禁对韶因的喜爱里又加了三分钦佩,苏家三少爷虽然惹出些不好的事情,但哪个优秀少爷年轻时候没几件荒唐的风流韵事,何况三少爷高大英俊,还是留洋回来的美术博士,多少小姐盼着收到他的殷勤呢。而韶因身份如此不利,却能对他报以颜色,可见韶因灵魂是多么的高尚纯洁,不染纤尘。
苏谌得意地撇出一个微笑来,绕有趣味的盯着裴韶因绷得挺直的后背,佩服这个小女子在被人看到最隐秘的卑劣后还能煞有其事地扮演淑女。这个女生实在是有意思,年纪虽小端是个厉害角色,绝不输于那个张牙舞爪的姜太太……苏谌自忖着,目送两个女生越过路口搭上有轨电车,慢慢朝自己的汽车踱去。
司机无聊的刷着车前盖,见着苏谌过来立即跑去拉开车门。苏谌懒懒地将长腿挪进宽大的汽车后座,脑子突然闪过一道闪电,只觉得脑门嗡嗡作响:上那小女生的当了!她故意挑衅,就是要换他苏公子追求裴韶因的流言。
苏谌有种阴沟里翻船的懊恼,也收了轻敌的心多了点佩服。两次偶遇,苏谌都带着惯性开演猫抓老鼠,喜欢看女人被揭穿小心眼的局促,而这个裴韶因倒真是个贪心的老鼠,只要能抓住的面包都想咬上一口。
汽车在不太宽敞的马路上小心开着,苏谌唇边始终挂着那丝苦笑,为什么他无论逃到哪里都会碰上同类的女人。他的姐姐苏家二小姐是受了西式教育的,说弟弟你生就这个样子,就注定这生断不了风流孽债的根,坚持同意送他去国外躲避那桩不光彩的往事。他母亲却是从老式家庭过来,最不以少爷们的风流事为意,差不多还是纵容着他。所以尽管他阅人无数,却还没有想通透一件事情:如他大哥那般自律厚道,何来招惹麻烦的机会?
街边一道道的繁华商铺,人们春笋般从雨后的房子里又冒到街上。月份牌里吊起来的丹凤眼斜斜又朝苏谌看过来,看得他心慌意乱,满街熙熙攘攘的亮起来的路灯,隔着车窗玻璃将人照得斑斓游离。
平和大饭店,大腿美女斜躺在巨大的灯箱牌上飞送着玫瑰和弯曲小号,旋转木门前印度阿三鲜红的头巾,侍者黄闪闪的铜纽扣刺得苏谌心惊肉跳,眼前尽是跳动着一截雪白的小肚子和鲜艳的桃红色窄脚裤。
水晶灯尽管暗下去,台上的舞女开始绵绵地唱起来,嘤嘤地像根鹅毛签子却搔不到痒处。苏谌搭着姜太太香凤缭绕的旗袍,略施小计便转让给那个殷勤的洋行买卖手里,维持着一脸遗憾而不甘的微笑恭送他们飘进舞池,苏谌转身赶去落地窗边呼吸口正常的空气。
苏谌自认是叛逆的,他憎恶四遭衣襟上吊着金表链的老古董和装腔作势的太太小姐。他为自己不得不与这些人为伍而痛苦,而这点痛苦又日渐成为他的全部烦恼,有时候就会严重到像今天一样躲在长窗边上呷着白兰地,尽情用不屑地用眼角扫射舞池里闪烁的金表链和金刚钻。
张家二少爷却不容少个同党,跟着撵过来,脸上鬼鬼的笑道:“苏谌你别脱空,过来过来。”不由分说,将他拉到几个少爷的桌上。
那几家的少爷平日里都是打球跳舞的同伴,正凑一起唧咕,溜白的眼神对在一起,像群发现虫子的小公鸡。张二少爷用肩膀轻轻撞下苏谌,下巴微微一噜,苏谌会意朝那个方向望去:临近舞池的小桌边,黄氏钱庄的经理正向坐位上的女子鞠躬,那女子却别着头故意拖延着,钱庄经理伸出的手便凝在半空中,另一手禁不住便想扯下礼服上的白手绢擦汗。站在钱庄经理稍后位置上的那个油头粉面的朱家少爷已经按奈不住要越过去……女子终于放下手中的杯子,却将手递给朱家少爷……昏黄的灯下只清楚的印出钱庄经理满脸的油光。女子身后的坐位上有个副官模样的人纹丝不动,直愣愣盯着面前的舞池。
苏谌冲着舞池里的朱少爷微笑算是招呼之意,头也不转的说道:“等下了场,那太太不要被朱家少爷的香水头油熏晕倒了才好。”
少爷们爆出一阵放肆的大笑,朱少爷的竹竿身材,粉嫩皮肤向来是大家佐酒的点心。张二少爷凑到苏谌耳边道:“那是江防付司令官新娶的太太,你认识么?”
细看那舞池里司令官年轻的太太,丰满娇小的身段紧裹着玉兰色洋装,却是杭锻做的,浓浓的黑发盘在头顶,簪着一朵紫罗兰。朱少爷附着头在司令官太太耳边讲些什么,那太太边越发把头低下去笑,额上那点仿佛是卷曲的额发便似要贴上朱少爷的小肩膀上。
少爷们继续相互传递着关于这位太太的消息,她丈夫便是新胜任江防付司令的傅裕民,稀奇在这太太竟是他去美国军校留洋时娶来的,端是高傲得很,轻易不跟本地的三姑六婆们来往,却对老爷少爷们应酬的好……“他这姓的好,可不是就是个付司令么?”几个少爷幸灾乐祸的冲着舞池里的司令官太太偷笑。
一曲终了,朱少爷护送着司令官太太回坐位。傅太太正面着几位少爷的方向袅袅地走向自己的桌位,借着昏暗灯光的掩护,苏谌拗着脸毫不客气的打量过去,心里三三四四品评着。那太太却突地扬着一抹淡如清烟的柳叶眉,竟朝着苏谌直看过来,她眼窝果真不同中国女人般平满,陷下去的眼窝里两点黑漆闪电一样直奔苏谌而去。
恰好一束灯光扫过来拂过苏谌的脸,照见他被捉住后还停留在脸上的尴尬。那太太很年轻,抿着嘴边的些微笑意,轻轻挖了苏谌一眼,落到自己坐位上,甩给几个目瞪口呆的少爷一个曼妙的后背。
少爷们互相递了个眼色,推着苏谌:“去啊。快去!”
趁舞曲刚响起来之际,张二少爷将朱少爷一把拖住,嘴里嚷嚷:“朱公子,一晚上不见你过来打招呼,不够朋友啊,过来喝一杯。”
苏谌恶狠狠呼出口气,调整好脸上恭敬的微笑,横插到还等在一旁的黄氏钱庄经理的身前,熟练地将眼里放出倾慕的光,伸出胳膊递到傅太太面前:“请赏光。”
年轻的傅太太浓浓的大眼上盖着浓黑的睫毛,穿过游离的光束,在粉白的脸颊上投下扑闪的光影。她笑微微,定定地只看着苏谌的眼睛,苏谌只得继续拿眼睛迎着她的眼睛,头一次开始不自信起来。
对阵不过是片刻之间,幸好傅太太站了起来,手轻搭在苏谌的手背上。苏谌不争气地竟然冒出些许感激来, 他知道这很可笑,自己居然头脑发热来冒这种风险。
舞池里喷些时髦白雾,缭缭绕绕的憋闷。苏谌灵敏的鼻子没有找到意料中应该有的巴黎香水,傅太太散着的是淡淡的花香,苏谌略伏低了头找那缕花香的来源:洋装的蝴蝶结里扣着几朵白兰花。
脸上身上素着,骨子里却能骚出水来,苏谌最架不住这样的女人。
当时就是那股幽幽袭来的兰花香坏了事,苏谌心里就此埋下个小钩子,只要对方有收线的意思,他就躲不过这一劫。他身边也尽是这样的女人,百川纳海似的。大多数并不是冲着他苏家的声名,而是着迷他本人。
只苏三少一人有过那种荣幸,令法国公使夫人和他连舞三曲。只要他的灵魂愿意,这个叫做苏三少的身体便无所不能,再矜持的小姐都能被逗笑出至少八颗牙齿,再老辣的太太譬如姜太太都能被惹出羞答答的红晕。
而他的魅力气压之所以能黑鸦鸦罩过大半个舞会场,则是因为泰半时候,小姐夫人们只能远远望着苏三少,望着他懒懒交叠一双漂亮长腿,宽阔肩膀倚着长窗,修长手指熨着水晶杯,跟画仙一样遥远。他能一整个晚上用那种勾人的蛊惑眼神望着你,却拒绝前来邀舞。你总得顾及着名媛的矜持,只好一边装作和女朋友谈笑,一边不时用余光照着他有没有下一步的行动。那份期待是专门留给他的,于是你婉拒众多才俊的相邀。每逢新的舞曲奏响,你胸中那股乱跳的期待就恨不得能张牙舞爪冲出去,把那苏三少一口叼过来。结果良宵将尽,他少爷终于迈开一双长腿,却是奔着你的朋友阿珠阿花而来。这时候如果手中有砒霜,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往闺中密友的杯子里倒。所以说,有苏三少的地方就没有姐妹情深,因为姐妹们都在忙着算计,到底嘴唇要抹多红、香水要搽几升,才能艳压群芳,赢得苏三少一个青眼。
说起漂亮长腿,这可算苏家的传统。当年苏老爷就凭着如此玉树之姿,年届四十还迷住了芳龄十六的苏夫人。又传说二小姐苏谢甫入社交场,一件改良的玉色及膝旗袍电光火石地晃花了众人的眼,那一干泡进了醋缸的太太小姐们都说,苏谢是凭着膝下的玉色风光与膝上的玉色遐想,才网罗住了当年最足金的那只金龟婿。而苏家最内敛守旧的大少爷,某次因要出席名流云集的西式宴会,不得已换上西装,竟频频被培罗蒙、鸿翔的经理拦住递名片,说是若能时常光临他们的店,送他几套成衣都不在话下,苏少爷的好身材简直能做活招牌。苏谦只一笑,转眼就搁下了。不是他苏家大少爷不屑贪这种小利,而是他习惯了长衫,就像他习惯了用中正平和的小楷批阅帐册,从来不碰那乞里啪嚓的打字机。
丰瑞银行门口那对狮子是从旧址迁来的,从前它们摆在苏氏钱庄朴实的乌木招牌下面,派的是敦厚的富贵,可现在傍着勃艮第式一飞冲天的廊柱,竟显出一脸委屈相来。传说这对狮子和承天门那对用的是同一块白玉,苏老爷坚信它们镇得住苏家世代富贵,执意带走。当日一阵吹吹打打,风光抬进苏州街,一条街的洋行买办在木质百叶窗的缝隙里看得窃笑不已。可这笑声没几日就噎进自己肚里,好一个苏家,真的是节节水涨船高。每一着棋都是高招,只要落子就能震人三震。苏老头只嫁了个女儿,就给丰瑞挣来了“官督商办”的名号,银行信用度飙长,眼见着就直奔“富贵逼人”那个方向去了。
苏谌直觉得满条金融街熙熙攘攘光鲜亮丽,可低下涌动的统统是溷浊的污流。心下憋闷,三步两步冲进自家银行。经理室前草草敲门,不等里面回应就旋身进去,这一整条富贵逼人的街,约摸只有这个角落的气场是全然的温煦。苏谦正低头查看放款单,几绺黑发安静地遮着目,周身包围着薄薄墨香。苏谌忽忆起幼时景象,大哥时常卧病在床,手里卷着本书看,月亮门剃的干净,露出明洁睿智的额,乌润的眼睫粲然,长的是不错看,可身上淡淡墨香里混着药气,又青白肤色,单薄得如同瓷做的假人。
苏谦幼时病弱,苏夫人时常领着他去南普寺朝佛,朝来朝去倒让住持看上了,说孩子有佛缘,定要问苏家要了去。做母亲的自然不舍,只同意做了俗家弟子,时常去寺中小住清修。苏夫人原本是个精明利害角色,治家治业无一不能,苏家放弃传统的钱庄生意转做银行就是她在打算,可逢着长子不在面前,鹰眼巫婆倒变了慈母,念子之心化作宠溺,一古脑压到小儿子身上,任着他的性子去,要弃私塾进西学也由他,要念些无用的文学美术也由他,反正家族银行总有他一份闲差可以领。
“又在躲你的莺莺燕燕了。”
苏谦飘了三弟一眼,浅笑流过,他用陈述句。
这副背心长毛的样子。恐怕也只有他苏三少的美人恩会多得无法消受。
这次苏谦只猜对小半。
外头似乎转晴了。三点钟的淡水阳光费力穿过积云,绵绵落在苏谦肩上。或许是早年打坐练气功吐纳残留的习惯,这双肩从来都是端直着,坚实可靠一如岩间壁刻的上古神祗。
苏谦十五岁时受了点风寒,紧接着大病小恙连绵不绝。南普寺的方丈精通歧黄之术,留苏谦住了数年,静心养气,调阴理阳。苏谌再一次见到大哥,那青白肤色的瓷娃娃已然被严格的武僧师父锻打成铮铮男儿。青衫可是依然萦绕着草药香,因他常跟药草混在一起。佛堂里好些药书念,苏家长子久病成良医,在这方面倒发展出兴趣来。
“没有,只是觉得咳嗽胸闷,大夫给开个方子吧。”这没正经的苏三少忽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