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 卷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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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映照在她蜿蜒的头发上,黑亮黑亮的。
这时候,女子抬起了头。
说是抬起,其实仅仅是微微扬起脸而已。
从正面看,她仍是低着头的样子。
因为寿水是俯视,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张脸。
女子的右手袖口掩着嘴角。从那袖口里伸出白皙的手指。
女子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挡住,看不到。
女子的黑眸子正瞄着寿水。
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视着寿水,似在倾诉着什么。
一种哀痛的眼神。
“你是谁?”
寿水问道。
但是,女子不答。
“沙沙……”
只有枫树叶子微微作响。
“你是谁?”
寿水又问道。
女子仍旧不答。
“有什么事吗?”
寿水再问。
但是,女子依然没有回答。
虽然她没有吭声,但她的眸子越发显得哀痛欲绝。
寿水向前迈出一步。
女子的模样如此虚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是阴魂吗?”
寿水再问时,女子轻轻移开了掩住嘴巴的手。
寿水大喊一声。
三
“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开手之后会怎么样?”
博雅问晴明。
“你直接说出来好啦。”
晴明想也不想地说。
“哼。”
博雅啧啧有声,望着晴明。
“那女子呀……”
博雅压低声音。
“噢?”
“她没有嘴巴!”
博雅望着晴明,仿佛在说:
“没有想到吧?”
“然后呢?”
晴明随即问道。
“你不吃惊?”
“吃惊呀。所以你接着说嘛。”
“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
“这就完了?”
“不,还没完。还有下文。”
“哦。”
“又出现了。”
“那女子吗?”
“是第二天晚上……”
据说第二天晚上,寿水又在深夜里醒了。
还是不明白自己醒过来的原因。皎洁的月光也同样落在拉门上。
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事,便探头向外廊内张望。
“这一来,又发现那女子在那里。”
“怎么办呢?”
“跟前一晚一样。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开袖口让寿水看,然后又消失了……”
“有意思。”
“每晚都这样哩。”
“哦?”
不知何故夜半梦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
“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
“可是,他还是会醒过来呀。”
据说当寿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时就会坐在寿水枕畔,以袖掩口,俯视着他。
“其他和尚知道这件事吗?”
“好像都不知道。看来他还没有跟别人说。”
“明白了。也就是说,此事持续了七天。”
“不,我估计昨晚也是一样,所以应该是持续八天了。”
“你跟寿水什么时候见的面?”
“昨天白天。”
“噢。”
“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说是可以的话,希望在这事还没闹开之前请你帮帮忙。”
“但是,我行不行还不知道呢。”
“嘿,难道还有你晴明办不成的事吗?”
“咳,去看看吧。”
“你肯去呀?太感谢啦。”
“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脸。”
“对啦,我想起来了……”
“什么事?”
“哎,第七天的晚上,那个晚上与平时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
“哎,等等……”
博雅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张纸片。
“请看这个。”
说着,把纸片递给晴明。
纸片上有字。
“咦,这不是和歌吗?”
晴明的目光落在纸片上。
无耳山得栀子花,心事初来无人识。
“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
晴明微带醉意地说。
“一点不错。好厉害呀,晴明!实在是高。”
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作过一两首和歌的人,这点东西大概都知道。”
“我之前可是不知道哩。”
“你这样子就挺好。”
“你是在嘲笑我吧?”
说着,博雅将最后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么关系?”
“哦,是第七个晚上的事吧。寿水这家伙,把灯放在枕边,躺着读《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尽量挺着不入睡,挺不过才睡。这样就不会半夜醒了。”
“哈哈。”
“但是,还是不成。半夜还是醒了。一留神,发现那女子就坐在枕边,《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这首和歌的地方。”
“噢。”
“说是那女子用左手指着这首和歌。”
“然后……”
“然后就没有了。寿水望向和歌时,那女子便悄然消失了。”
“有意思。”
晴明饶有兴趣地喃喃道。
“光是有趣倒好,这还挺危险吧?”
“我不是说过,危险不危险还不知道吗?总之,先得读懂这首和歌,因为那女子指着它。”
“唉,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博雅的目光也投向晴明手中的纸片。
我想弄到耳成山的无口花(栀子花)。如果用它染色,则无耳无口,自己的恋情既不会被人听见、也不会生出流言飞语……
和歌大意如此。
博雅也明白和歌的意思。
意思是明白了,但问题在于,那女子为何要指着它呢?
这首和歌作者不详。
“女子没有嘴巴,和这里的无口花(栀子花)应该有关联。”
博雅说道,但是,再往下就不明所以了。
“你有什么头绪吗,晴明?”
“好像摸到一点门道了……”
“哦?”
“总之,还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
“好。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就行。”
“今晚?”
“嗯。”
晴明点点头。
“行啊。”
“好。”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四
夜间寒气侵人。
庭院的花木丛中,晴明和博雅在月色下静静地等待着。
夜半三更,该是那女子出现的时候了。
空中悬挂着一轮满月。满月的光辉自西面斜照,月色如水。
月光也照在僧房的外廊内,即两人藏身的花木丛的正对面。
“是时候了吧?”
“嗯。”
晴明只是低声应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扫视一遍月晖下的庭院。
刷拉刷拉,潮湿的风吹动庭院的树木。
“噢……”
晴明探头去嗅吹过的风,叫出声来。
“怎么啦?”
“这风……”
晴明小声说。
“风怎么了?”
“马上要进入梅雨季节了啊。”
晴明轻声回答。
此时,一直注视着僧房的博雅突然紧张起来。
“门开了。”
“嗯。”
晴明点点头。
僧房的房门开了,寿水从里面走出来。
“看那女人!”
晴明提醒博雅。
果然,外廊内出现了一个蹲着的影子。
晴明说的没错,那正是他们听说过的、身上穿着纱罗单衣的女子。
寿水和她相对无言。
“出去吧。”
晴明低声对博雅道,然后从草众中现身,穿过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紧随其后。
穿过庭院来到外廊边上,晴明止住脚步。
女子发觉晴明,抬起了头。
果然还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视着晴明,那是一双摄魂夺魄的眸子。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一张纸片,递到女子面前。
月光之下,可以看见纸片上写有一个字。
女子望向纸片。欢喜之色浮现在她的瞳仁中。
她移开袖子。
脸上没有嘴巴。
女子望着晴明,深深地点头。
“你想要什么?”
听晴明问她,女子平静地向后转过脸去。
然后,“倏”地消失无踪了。
“她不见了,晴明!”
博雅声音里透出兴奋。
“我知道。”
“给她看的纸上有什么?”
博雅一边窥探晴明手里的纸片。
纸上只有一个字:“如”。
“她不见啦。”
寿水说道。
晴明用手示意刚才女子脸朝着的方位,问寿水道:
“那边有什么?”
“那是我白天写经的房间……”
寿水答道。
五
第二天清晨。
晴明、博雅、寿水三人站在写经室里。
房间正面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册《心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我可以看看吗?”
晴明问道。
“当然可以。”
寿水点头。
晴明持经在手,翻阅起来。
手、眼同时停在一页上。
他盯着书页上的某一处。
“就是这里了……”
晴明说道。
“是什么?”
博雅隔着晴明的肩头去望那经书。
书页上有字,其中一个字被涂污得很厉害。
“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
晴明喃喃地读道: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接下来的句子里有个“女”字:
受想行识亦复女是
正确的句子本应是“亦复如是”。
“它为什么会是那女子的正身呢?”
寿水上前问道。
“就是这里啦———她是从《心经》里的一个字变身出来的。”
晴明对他说道。
“这是你涂污的吗?”
晴明问寿水。
他指着“女”字旁涂污之处。
“是的。写经时不小心滴下墨点,弄脏了。”
“这样就好办了。可以替我准备笔、墨、纸和糨糊吗?”
晴明对寿水说道。
寿水立刻按照吩咐准备就绪。
晴明裁下一片小纸条,贴在“女”字旁的脏污之处。然后拿笔饱蘸墨汁,在刚贴的纸条上写了一个“口”。
于是成了一个“如”字。
“真是这么回事哩,晴明!”
博雅拍起手来。
“这就是为什么那女子没嘴巴啦!”
博雅心悦诚服地望着晴明。
“这下子,那女子应该不会再出现啦。”
晴明说道。
“这正是你说过的:万物有灵啊。”
博雅若有所悟地连连点头。
晴明转脸向着博雅,用胳膊肘捅捅博雅的肚皮。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对。”
“梅雨开始啦。”
晴明又说。
博雅向外望去,绿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飘着比针还细、比丝还柔的雨,无声地湿润着绿叶。
自此以后,那女子再也没有出现。
——陰陽師 篇三 之
黑川主
'日'夢枕貘
一
是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般的夜。
虫儿在鸣。
邯郸。金钟儿。瘠螽。
这些虫儿在草丛中,已经叫了好一阵子了。
大大的上弦月悬挂在西边天际。
此时,月光正好在岚山顶上吧。
月亮旁边飘着一两朵银色的浮云。浮云在夜空中向东流动,因此看着月亮时,仿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样的速度向西移动。
天空中有无数星星。
夜露降临在庭院的草叶上,星星点点地泛着光。
天上的星星,仿佛是凝在叶端的颗颗露珠。
庭院里,夜空明净。
“多好的夜晚呀,晴明……”
开口的是博雅。
源博雅朝臣,是一位武士。
生就一副耿直的模样,神情里却透着那么一股难以言喻的可爱劲儿。他的那种可爱,倒并不是女孩子的柔性。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连他的可爱也是粗线条的。那句“多好的夜晚啊”,也是实实在在、直统统的。
“多好的夜晚啊”,并非捧场或附庸风雅的说辞。正因为是有感而言,所以听者心中明白。
如果那边有一条狗,就直说“有条狗哩”———近乎这样的说法而已。
晴明对此只是“哦”了一声,仰望着月亮。
对于博雅的话,他似听非听。
一个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人。
他就是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
肤色白净,鼻梁挺直,黑眼睛带着浅褐色。
身穿白色的狩衣,后背靠在廊柱上。
右膝屈起,右肘搁在膝头。
右手握着刚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
他的对面,是盘腿而坐的博雅。
两人之间放着半瓶酒和碟子,碟子里是撒盐的烤香鱼。
碟子旁有一盏灯,一朵火焰在摇曳。
博雅造访位于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宅邸,是在那天的傍晚时分。
与往常一样,他连随从也不带,在门口说声“在家吗,晴明?”便走进大开着的宅门。
他右手拎着一个有水的提桶。
这碟子里的鱼,刚才还在桶里游动呢。
博雅特地亲自带香鱼上门。
宫中武士不带随从,手拎盛有香鱼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极罕见的。这位博雅看来颇有点不羁的性格。
晴明少有地出迎博雅。
“你是真晴明吗?”
博雅对走出来的晴明说。
“如假包换。”
尽管晴明说了,博雅仍然狐疑地打量着他。
因为到晴明家来,往往先出迎的都是诸如精灵、老鼠之类的东西。
“好鱼好鱼。”
晴明探看着博雅手中的提桶,连声说道。
桶里的大香鱼游动着,不时露出青灰色的腹部。
一共有六尾香鱼。
这些香鱼都成了盘中餐。
此刻,碟子里还剩有两尾。
晴明和博雅已各吃掉了两条。
说完“多好的夜晚啊”,博雅的目光落在香鱼上面,迟疑起来。
“真不可思议啊,晴明……”
博雅把有酒的杯子端到唇边,对晴明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
晴明问道。
“哦,是说你的屋子。”
“我的屋子有什么不可思议?”
“看不出有其他活人的痕迹呀。”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没有人在,却把鱼烤好了。”
博雅认为不可思议是有他的道理的。
就在刚才,晴明把博雅带到外廊之后,说:
“那就把香鱼拿去烹制吧。”
晴明把放香鱼的提桶拿进屋子,消失在里面。
当他返回时,他手里没有了装鱼的提桶,而是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