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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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东北都变成血光之城,根本不需要红梅来点缀。雁飞再转回来,回头对王少全说:“你也该多多照应些旧家人。”王少全满面愁容:“该做的该做的,那也是义务,不过长谷川大佐新近忙了些,总不得空,见他又见不到。”雁飞把牌一推,伸个懒腰:“好累,我去灶披间望望我们苏阿姨的鸡汤银丝面有没有下好。”
她把王少全按进椅子里,容他同其他太太们打情骂俏,继续再战。雁飞走过楼梯,往二楼一瞧,那里的几间房早先给了长谷川用。他有时带中国人来,有时带日本人来,雁飞一概好生招待。且,并不近前。自那位少将出事之后,长谷川防备之心日盛,多了日本浪人保镖,行动诡秘。只有他突然来找她,要她相陪些什么事。她若无为他办事的机会,那是万万找不见他人,也捉摸不出他的行程。
雁飞心里一阵凉,兜头像被摁进了冰水里。长此以往,她就掌握不住长谷川的行踪,拿不出任何线索给陈默。她晓得他们的行动愈来愈激烈,上头下的命令是,但凡有得手的日本兵,不论军衔高低,可以就地解决。那拨亡命之徒也真发了狠,或都晓得上海垂危,下手毒辣,常将日本人劈得面目全非,死无全尸。搅得日本兵人人自危,飞扬跋扈的日子并不好过。但这样一来,要得手的机会也不会那样多了。她却怕他们会像淞沪战役那回,因为要撤离了,才做这最后的激烈的血债血偿。陈默对她说:“如果有机会,答应你的一定办到。他在中日商界颇活跃,聚了不少投降商贾。我们也盯他很久。不过一切需要灵活机动。”这话令她定心,她要伺机候着。她得继续做好外人说的中商日军间的中介人的角色,用“友好”的方式促成双向合作,再引长谷川现身。可巧,“二姨娘”找了来。她候着了。雁飞倚靠在楼梯把手旁,重新思索。楼梯下的那间小房间里发出暗香,香火是不断的,平时也无人注意。她静默一阵,在小房间门前转了身,抓起独脚高几上的德律风,信手就拨了号。
“烦给长谷川大佐带个话,有位钢铁厂的老板有宗业务想向工部局要个申请。”
说完,雁飞再度回到麻将桌,站在“二姨娘”身后看她的牌张子,一面问王少全:“我刚才拨了电话过去,大佐倒是不在,你多少天没出力做东道了?这回该怎么着?”王少全会意:“我早想摆一局,上回做和服颇赚一笔,全靠人家照顾。”
话完了,“二姨娘”手里的万字喂给他的清一色,糊了盆满钵满。“二姨娘”只吐唾沫星子:“这手气,一年不如一年。”王少全摆手:“自家人有钱有份的一起捞。”他瞥见雁飞怔怔盯住“二姨娘”手上的手链,就起身,说:“来来,还是谢小姐来,今朝这个位子旺得很,把‘姨娘’的手链也好赢过来。现在老凤祥不像先前了,可买不到这样好的货色。”
一旁的牌搭子太太摸着意思,借机起哄:“来来来,这样的赌注倒是新鲜,就赌这一次。”
“二姨娘”是不得不赌这一次。雁飞坐下来,她也要赌好这一次。一场牌局下来,梅花金手链到了她的腕上,她对总也扯不出笑意的“二姨娘”讲:“那边我打过招呼,同乐会那里少全也会帮忙摆平。”“二姨娘”不得不点点头,走了。雁飞把手链子戴好,一转的光艳绝伦。她这下同王少全是敲得狠了,不久就会有些流言出来,说她要收多重的礼,才会办多大的事。这是好事。长谷川的回复没有那么快来,“二姨娘”倒常常来找雁飞搓麻将,一搭一唱,要王少全出钱办饭局拉长谷川的关系。王少全被缠得没法,直叹气:“大佐最近办着同工部局洋人交接的事,还没得空理会咱们这等小事,他说待有空了通知咱们。”雁飞眼皮也不抬,夹着细挑的女士烟,吐一口烟圈,慢经经道:“那就等呗!”
她在夜里不得空,大清晨就找机会去卓家。那日江江唤了她“妈妈”之后,她每回去,江江都能叫得顺口又响亮。不过她一向是匆匆的,抱一抱,亲一亲,就放下孩子。归云说:“你都不肯多留,江江老抓着窗阑干盼你。”雁飞将现存的银元券和法币都换了金银首饰,交托给归云:“想想还是这样稳妥,我那边人多手杂,你替我存着,我回头再取。”归云抓住她的手:“说好了要取回去的。”雁飞笑:“当然说好的。”她又给归云一张照片,归云拿过来,起了暗疑。是雁飞抱着江江同藤田智也的合影,站在大世界的哈哈镜前头,像足一家人。雁飞道:“这也放你这里。”归云接过照片,看半天,将话咽下去,好生将照片藏好。又把江江放到雁飞的怀里,江江爱笑,被雁飞一抱,笑得更欢。裴向阳写作业写一半也跑来,叫着问:“雁阿姨,你什么时候回家?”
“用不了多久。”雁飞放下江江,江江还牵着她的衣角,她仔细扯开她的小手,在唇边一亲。眉宇之间,流连不舍。她必须先舍。归云在她离去的时候,追着出来,说:“我问过陈组长,你同他说做完这个就不做了。”
雁飞止步:“是的,我早就决定好的。”她一侧身,朝阳升得正好,她从朝阳底下走出去。满满的暖在身后,太阳高了,天热了。她走到霞飞路上,不自禁起一层汗。薄薄腻腻,粘在身上,抹不干净。王少全把得意的消息带来。“我就料定大佐抹不开我的面子,答应应我的饭局。这个礼拜天去新雅粤菜馆。”
晚上长谷川也摇了德律风过来慰问。雁飞说得半真半假:“呵!现在为大佐做件好事情可比见天皇还难。”“雁飞小姐为大东亚共荣做的事我自然是不会忘记的,必将重谢。”她嗔笑:“只要大佐别抹我面子,愿意做我的保家,就什么都有了。”长谷川说:“为表示我的感谢,我自当亲自来接雁飞小姐。”雁飞想好,写了字条,递去陈墨那处。陈墨和她一样想先下手为强,就在他接她去赴宴的路上下手。他说:“你要借故中途下车,方便我们行事。”雁飞记牢,也不想全记牢。她将自己洗浴得干净,一寸一寸擦拭干净,就手停在背后旧伤,费力抚触。倾尽一生的,总是摸不着的。兆丰别墅到新雅粤菜馆,应该往爱多亚路上走,那样路宽,也近。长谷川的车开过来,雁飞晃手上的手链子:“那太太送我的少了一瓣缀饰,去霞飞路首饰店里要重新配一下,不好被人见笑。”她见长谷川看腕上的手表:“我尽快,大佐坐在车里等好了。”她钻进车里,往长谷川身边靠了靠,那边的手暗暗从身后触过来。雁飞不躲,反倒更靠过去。这个日本人,小心翼翼做事做人,守得狠了,总会忍不住。忍不住就好。
那小店是暗处的,拐在弄堂壁角里,在一处私家饭店旁,弄堂短浅,尽头放了大桶的火油,用木板隔着。陈默选这家,是这地有个角度,可让雁飞避在墙角里,不被流弹所伤。他们知道那个日本人会用避弹车,一场枪战在所难免。她下车,还被长谷川叮嘱:“快点,不要误点。”她望一眼前座的两个日本人,都认得的,他们是长谷川得力手下,兼做保镖和司机。听说枪法都不错,在东北战场战无不胜。他们都在东北战场战无不胜。雁飞踏进店门,往里走,把手里的梅花手链递给堂倌,堂倌拿放大镜看,一颗一颗数梅花。
一,二,三,四——雁飞也在心里数。她等了很久的数字,用了全力在等。“这个倒是老凤祥精手工的,我们可以试试。”堂倌把放大镜拿下来,朝雁飞说。
这时候,外面“噼噼啪啪”,有人奔入店里躲避。堂倌手一颤,抱着头就蹲下。雁飞拣起手链子,认真数,她想有几颗?刚才堂倌没数完。外面的声音总不灭,她心里燃了微温的火,渐渐高温。血气往脑门上涌,想要回头往外看。
堂倌一把拉她蹲下。“小姐,小心被误伤。”她咬了银牙:“没事。”堂倌伏趴在水门汀上,不敢在抬头。老听说路上无辜起枪战,这回真切遇到,双腿趴着也是抖的。老百姓真真可怜,总受这些无妄之灾的折磨。雁飞还在数着那些梅花,一朵,两朵。怎么还没完?声音在持续,短促的,长短不一,和着她的心跳,从心底响出来。“怦怦怦”。再飒静。她受不了这飒静,心内的火,愈加炽烈。雁飞奔出去,路边的黑车起了淡白的烟,防弹玻璃的裂痕蔓延在烟雾里。
一条尸从那边滑下去,是那头的司机,拖出长长的血迹。她挥着手跑近,那些其他人不见了。街上寂寥,只有这辆冒着烟的不安的汽车。
“快,拉我出去。”车窗里勉力探出劫后余生的人脸,血污的,瞠着惶恐后求生的目。那目浑浊,拼力望即将西下的太阳,如兽的渴求。将死的兽。远处的鸣笛响过来,马路上有了动静,因为有这动静,那些执行的人才没了动静。他们或躲了,或跑了,来不及探现场,以为功成。巡捕房和宪兵队在临近。竟然这样快。“快拉我出去。”长谷川敲窗,他无力了,也虚弱了,从没现过这么落魄的样子。幸好有车,幸好有得力手下,也幸好有眼线联络着巡捕房。两条命换来他一条,他佯死躲过,可身上也汩汩流了血,惨痛难忍。他面前的女人,面色苍白,唯有双目,雾蒙蒙,看不透,眼角下还有一颗泪痔。那是一副悲伤欲绝的面具,面具里外都是如此悲伤欲绝。疼极灵光一闪,他明白过来。“原来,你——”有巡捕车停下来,“踏踏踏”军靴踏地的声音近了又近了。雁飞的眼里,雾遮蔽一切,她走不出来,更不想思考。她捏着梅花手链子的手从旗袍的暗袋里掏了一件东西出来,用手挥了挥靡靡的烟。归云抱着江江,在叫她:“你答应了我的。”只是烟雾大,世情难,声音被掩盖。换了陈曼丽,也在叫她:“小谢,你原来也是会哭的啊!”唐倌人转身又回头:“小雁子,我可等着你,我等了你很久了。”她们的影子都近了,她又走得更近些。宪兵队也近了。她怎么可以让他们带走活生生的长谷川?机会只有一次。失去再也得不到。从小到大,她知道这是真理,她不能丧失一次又一次机会。雁飞不让长谷川有更明白的机会,猛力拉开车门,长谷川要推开她。然,她全身的力都压制住了他,她冰凉的手触在他的脖子上。锐利的刀锋划开肉体,是他从没有体验到的滋味。
他佝偻着背,抬不起头,望不到天,永远望不到。扎头倒在地上,脸面侧朝着远方。他的人被猝不及防的一幕惊愕住,众目睽睽之下,窈窕的中国女人,摇晃了两下。她手里有一把好刀,一下就出鞘,扎在人的喉咙上。她的腹部也扎了一把刀,满腹的血,从旗袍里浸出来,宛然鲜艳的红梅。原来那一刻,她也中了招。长谷川有枪,子弹已用尽,然,还有贴身的匕首,插在军靴里。拼死之前,两个人都动手。她站他坐,被她先中要害。宪兵队跑到巡捕前面,托枪,抬起,对着她。没有开枪,或许想要从她身上找元凶。雁飞下一刻就又钻进了车,将里头的尸体踢了出来,白绣缎面带搭扣的皮鞋,也染了血,掉落在地上。要逃?车头对着死角的墙壁。宪兵队的头排众出来,想要生擒这个女凶手。大马路上就她一个人,当街行凶,杀的是日军炙手可热的军官。多了不得?他惊诧了,迟疑了半刻。她还有让他更惊诧的。雁飞不等包围她的人再发话,用高跟鞋鞋跟往油门一踩。车子拖着“嘶嘶”滴出油,摇摇速前行。前方,数桶火油。也是栅栏,恍惚树着十字架。她的发,短而散乱,蓬在额上,已听不得自己的指挥,编不得当初的辫子。
当初,也只是不断被毁灭而已。她对着前方,说:“你看,我虽性急,但也能做到这步。我们都不用等。”
该还的,一处不落。她的耳畔没有了其余的声音,世间变得宁静极了。就像来上海的那条船上。她的命运悬在那条船上,漂到了上海。从此,有爱有恨,身不由己。往事种种,似只为这刻。雁飞慢慢慢慢,吁口气。从烟雾里出来。眼前起了红,身后有震响。世界依然嘈杂。她朝着前,泪沿着泪痔终于流下。“归云,我最后还是对你不好。”小时候,她对归云说:“妹妹,你对我真好,我也要对你好!”一直到最后,她说:“江江和一总的烂摊子,也得你去收拾了。”血色一般的残阳透过层叠的老虎天窗,歪歪曲曲地洒到这一处来。是要西下的残阳,如一团火球,要湮灭了,乍起斑斓的光。她记起来,是八月的天,只有桂花,没有梅花。人生总生出万般不如意。
雁飞一扬手,将手里的手链子丢出了车窗,紧握着的,是最初的小银刀。
太阳从这边要落山了,在那边又露了半转的光轮。归云抱了江江,被那光轮刺得睁不开眼睛。江江扁扁嘴,就要哭,归云忙哄着:“宝宝,我们买好相册就去找妈妈好不好?”江江点点头。归云臂弯里夹着适才买好的照相簿子,这簿子是江江挑中的,蓝色缎面的底,干干净净的,就在右角绣了朵红色的花,半开着,也半阖着。似落非落,似开非开,几分着眼,倒是像梅花的。归云就买了下来,想着回家将卓阳留下的林林总总的相片好好整理一下。这回接待归云的就是教卓阳拍照的师傅,他少不得问:“那小子一去美国就没影了?放着娘子在家里照看一家大小,我真得好好教训他。”归云委婉地笑:“他总及时来信的,在外边修学问比国内安稳,回来也是喝了洋墨水的。”
心里算了日子,他何时会归?思念一寸比一寸长。车夫撒开腿跑,卷进一阵轻风,江江小小打个喷嚏,带出了鼻涕,被归云用手绢擦了,把她抱得更紧。相依为命似的。车速到了霞飞路某段忽然慢了,车夫想要打个回旋,后方又涌来不少人和车,旋不出去。
归云疑问:“怎么了?”车夫道:“前头戒严了,红头阿三拉了警戒线,人都堵在这里。”江江打了一个喷嚏,小脸一皱,她觉得不痛快,要哭出来的样儿。归云抱着哄了哄,对车夫说:“还能往后开吗?”车夫嘟囔:“前前后后都堵死了,前边好像还有救火车。”归云探直了身子,往前望,又望不出什么来。远远的只有残阳下头的一片浓烟。真是着了火的。
这边的人和车等不住,喧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