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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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重叠,一回想就阵阵恶心。但周小开出手很阔绰,昨天给送茶的小雁一块大洋打赏。小雁瞪着那饱满而灿烂的大洋怔了好一会儿。唐倌人笑她没见过世面:“快谢过周少爷去,乡下孩子没见过大洋?”小雁俯身谢过周小开,将银洋紧紧攥在手里,离去。远远听到周小开说:“你哪里得来了那么标致的一个小姑娘?长大可要抢你风头的。”唐倌人懒懒道:“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你都能看上?吓,你周小开的口味可真希奇啊!”
不由得毛骨悚然。小云把头歪在小雁肩膀上,瞪着屋檐上累积的陈年黑垢。“小雁,我们绍兴的屋檐子和上海的很像的。”小云和她爹从绍兴逃来上海,有着和上海相似的乡音乡语。小云一口软糯的南方口音尤其好听,不像她,还是板直的东北官话。最近唐倌人要李阿婆教她说上海话,她的舌头转不溜,总生硬着。“我们长春的屋子都是很高大很宽敞的,上海的屋子又小又挤,阴森森的,我怕鬼。”
小云噗哧一笑,她一直爱笑,也爱说笑:“我要是死了,也变成小鬼,跟在你身边,别人要欺负你,我就帮你吓唬他,于是在这个上海滩就再也不会有人会欺负我们小雁。”
笑话不好笑。小雁抱着这身子一日差似一日倒全不放在心上的小云,听她拣好笑的讲出来安慰她。小云的爹也是一样,虽是每天抗包抗得苦哈哈,回来以后一定笑眯眯对两个女孩说:“今天在南京路看到一个黑人,墨墨黑的,你们要是不乖啊,全都要被黑人抓过去。”两个小姑娘装作吓得哇哇乱叫。小云的爹才转入正题:“黑人还拿着一本书,人家也是爱学习的。你们啊,也要好好学习,学好文化啊!”一对乐观的父女。小雁眼圈红了,紧紧搂着小云。“你别说这些丧气话,你要好起来,还说要带我去逛上海呢!我都没有去过南京路呢!你都说南京路就在四马路旁边的。”小云靠着小雁。“上海啊,有那么大。”用手抱了一个圆,“我一个人带着你是逛不完的。”然后倾起头看小雁,“小雁,你还是想飞回家吧!”小雁点点头。小云忽然又唱起了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小雁说:“上海一点也不美丽!”小云哀伤:“爹说过,哪里的日子都不好过!”小雁却坚定:“小云,我要让你住好屋子,睡木板床,吃大米饭。”小云又想到自己失踪的父亲,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就掉下来:“我只想我爹回来,我什么都不要!”被小雁搂得更紧,两个孩子把泪留在一处。哭了一阵,小云咬着牙,说:“我好恨日本人!”“我也恨日本人!”小雁握着小云的手渐渐紧了,她问,“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是不是就是说我们要报仇雪恨?”小云停住抽泣,她的年纪太小,她的父亲也未教她这《满江红》中最杀戮血腥的句子,她只能呆呆看小雁,看她那雾蒙蒙的眼睛里透出的似懂非懂的仇恨之火,烧得无休无止。
两个孩子,互相依偎着。这一年,上海人都不知道过了今日,明朝又将如何。但人总是好奇的,有的带着不怀好意的又有些好意的好奇,琢磨着身边的人事。
李阿婆向小雁建议:“你这个小姐妹看来不能再拖下去。浙江那里新来的一个文戏班子,住在新闸路那里的,他们戏班子里有个台柱子新认的干娘是唐倌人的麻将搭子。有回说班主的独养儿子出水痘,请来的毛脚道士说要娶个童养媳去冲喜才能大好。不但得亲自去花钱买个生人儿,还得是原籍的。”小雁听得认认真真。李阿婆继续说:“那班主原籍是绍兴,我就插话了,真是巧啊,我们唐倌人新招的小丫头有个小姐妹就是绍兴来的,还是个没有爷娘的落单。”小雁懂了:“李阿婆,您是要我把小云给他们家做童养媳?”李阿婆一拍大腿:“对啊!你昨天不是得了周小开的一块大洋吗?明天我们把你的小姐妹送去仁济医馆打针,她病好了,正好给她找这个好归宿。”小雁想,这确实是对小云来说,最好的一个归宿。再追问:“他们家有大屋子,有木板床吗?”
李阿婆笑道:“这戏班子原在绍兴唱出名过,有些积蓄的,在新闸路那里可有整栋石库门独居呢!不单单住着自己一家人,还有琴师、学徒,你看可有没有家底?”小雁盘算着,道:“那是最好了。”也就放心同意了。唐倌人听了李阿婆的汇报倒是也赞成,只说:“这事情做成了,倒是我们的一桩福祉。”便也落力地叫了黄包车送小云去看病。许是小云小小年纪到处流浪,狠打海摔的,抵抗力老早就练得坚强,也或许是本能的求生意志太强烈,身体十分配合治疗。在医院里打了针,吃了药,吊了几天点滴,便去了烧,只是脚底下仍是漂浮浮的,走起路头重脚轻。但李阿婆已经等不及了,小云出院那天,她便领着戏班子的班主和班主太太到唐倌人的石库门里看人。小雁扶着小云,两个人站在天井里面,散落的阳光斜斜洒在她们两个人的头肩上,是久违的温暖。小雁小声指导小云:“做的体面一些,李阿婆说他们是好人家,跟着他们你就再也不用做小瘪三了。”小云点头,早在医院时,小雁就把这宗事的来龙去脉给她讲了又讲,怕她不肯似的。其实小云心底也清楚,这是摆在自己面前不得不选择的一条路。十一二岁的女孩,带着半点天真和半点被这个世道逼出的认命般的顺从。
戏班班主姓杜,他的太太被大家唤作庆姑。杜班主瘦瘦的,戴着副秀才眼镜,脸面凹陷进去,饱经风霜的样子,像个落魄的老秀才,这倒是跟小云的爹有些神似。庆姑梳着髻,一脸的爽净,只额头有些细细的纹路,看出些年纪。一身青色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带绊的黑布鞋。她慈爱地笑着对小云招招手。小云怯怯地回头看小雁,被小雁猛力往前推了一把。她不得不跨出那一步,走到庆姑跟前,叫了一声:“太太。”庆姑握嘴笑,慈善的面容竟是如释重负,说:“哪里来的这样尊贵,还叫我做太太。”又拉着小云的手,仔细端详她的品格容貌,很满意,“真是个好模样。”就再问,“叫什么名儿?”
小云乖巧地答:“小云。”庆姑越看越爱,转头对杜班主说:“你瞧瞧,这孩子比归凤那丫头都要标致几分呢!”
杜班主笑,饱经风霜惯了的,笑也似苦笑:“这也是我们家展风的福气。”然后向唐倌人拱手,“姑娘费心了。”唐倌人正嗑瓜子,听这话,停住手,摇起了扇子,客气几句:“哪里哪里?这小姑娘到处流浪怪可怜的,现下好了,到了杜班主家可有好日子过了。算是孩子从观音菩萨那里修来的福分吧!”
杜班主并不想在这长三堂子内多待,见妻子一眼相中小云,便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卷被红纸包住的大洋,递给唐倌人:“我们可否今天就带这孩子走?”唐倌人示意李阿婆收下,李阿婆急吼吼地撕开红纸看,心里默点了一遍。
刚刚好十块。十块大洋,够上海的普通四口之家过一个月,也够买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儿。
唐倌人便不留客了:“这当然可以,往后小姑娘就是你们家的人了。”庆姑欢喜地牵着小云的手:“今晚跟我回家?”小云点点头,再转头看小雁,她也笑着,眼里含了泪,朝她点点头。杜班主出门去叫黄包车。唐倌人招招手,把小雁招到跟前来,伸手抓了红纸包里的五个大洋出来,塞到小雁手里。
“这是你的,可不要全部被人贪了去。”说得旁边的李阿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道:“倌人这是说啥话,这钱还是要服侍倌人来用的。”小雁缩手,不想要小云的卖身钱。唐倌人哪里容她拒绝,硬是塞进了她的手里:“这钱我是不会要的,你自己留好,以后自然有用处。”小雁听住了,便捧好这五块大洋。唐倌人起身,打个哈欠对李阿婆说:“我去困午觉了,这钱你老人家还是留着吧!”
杜班主招来黄包车,唤庆姑和小云上车。小云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小雁。在这不得不分离的时刻,她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小雁。”她叫。小雁抓住大洋,飞奔到小云面前,拿出三个,塞进她手里:“你三个,我两个,以后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就用这大洋做记号。”小云用力点头,握牢三个大洋――她自己的卖身钱。庆姑已经在催促小云上车了。小雁推搡小云到黄包车前,再道:“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不要哭哭啼啼。”
小云被杜班主抱上车。她朝小雁拼命挥手。小雁用刚刚学会的第一句上海话,叫道:“再会!”小云回头,看着小雁拼命挥的手,想,这样大的上海,她们就要天各一方了,还有机会再会吗?
二 觅觅寻
小云第一次看见的像样的上海房子,是一座砖色灰败、铁门生锈,三上三下砖木结构的联体石库门。这座石库门并不是因房龄老了才生旧。闸北靠公共租界这一带的石库门是速成而简陋的,这边因兵荒马乱而地皮相对便宜,上海滩上牟利的眼光觑出商机:那被日本人逼逐着离开家园的拥进大上海的中国难民们,最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他们会带上毕生家当,在五光十色的大上海,用大把银洋去换取一个栖身的屋檐。
所以最廉价的建筑材料造出的最紧凑的联体石库门,能卖给最多逃难到上海的中下层难民。这样的房子住久了砖色会褪,地板会摇,四角阴冷潮湿,屋顶有时还会漏水。但对于已经将温饱的要求降到最低限度的人们来说,足够好了。小云也觉得足够好了,她悄悄将这座她即将生活的石库门好好打量了一番。
一进门,是前天井。两个女孩子正站在天井中间,翘着兰花手,绕出一个腕花,灵活的眼珠子随着腕花上下翻飞,神情跟着手腕的浮动而变换,忽而妩媚,忽而凝思,忽而娇嗔。一个稍大些的比另一个小的做的更好,脸上的神色随着指尖走,端的是千变万化,精彩纷呈。
两个女孩猛见杜班主和庆姑回来,小的略停了一停,大的却不停,继续手里的动作。
杜班主见这情形并不言语,只抚须静看。庆姑对小云说:“你瞧瞧,两个姐姐好看不好看?”
小云睁大好奇的眼睛,长睫毛扇了一扇,手下意识地跟着也摆了个兰花指,很新奇,微微笑,说:“还是姐姐们摆的好看。”庆姑见这孩子不怕生,是副爽直个性的样子,更加欢喜,爱怜地摸摸小云的脸。
两个女孩子做完整套手法,才并立叫了声:“班主,娘”。她们叫庆姑做“娘”,“娘”音又读的奇怪,发“酿”的音,小云又好奇,扭头看庆姑。
大女孩很随意地从庆姑手里牵过小云,笑:“这就是我们展风新的小媳妇吧!啧啧啧,生生脆的好相貌。”她有一张鹅蛋脸,凤眼柳眉的,比会乐里的唐倌人还多几分艳丽。那一双水葱手扣着小云的下巴左瞅右看,动作未免粗暴,长长的指甲磕在上面,刺得她直生疼。她听这女孩唤她作“展风新的小媳妇”,心里奇怪,为何偏偏加个“新”?起了老大疑团。
庆姑介绍:“这是我们这里的头肩筱凤鸣,往后叫大师姐。”“大师姐。”小云跟着叫。筱凤鸣“格格”笑:“真是乖,你公爹婆婆对你可满意得紧,那么快就喜新厌旧了呀!”
杜班主听不得这笑,紧紧眉头。庆姑的脸拉了下来,不多理她,又介绍:“这是我们这里——学戏的姊妹,就比你大一岁,叫归凤。”归凤梳着短短的学生头,文气的小脸无甚表情,只向小云点点头,算是招呼了。
小云见这几乎同龄的女孩态度冷淡,也只好点点头。“折腾了大半天,赶紧进吃中饭吧!”杜班主道,领头往里头的客堂间去,并不给筱凤鸣一个正眼。庆姑拉起小云的手:“吃中饭吧!”筱凤鸣神情讪讪的,暗自着恼,一咬牙,炫声道:“大华银行的山田副董约了我去罗威饭店吃西餐呢!”屁股一扭,径自从客堂间的楼梯上楼去了,一双高跟鞋踩得木头楼板“咚咚”响。
杜班主从怀里捞出烟斗,重重敲在桌板上。小云见他样子凶,往庆姑身后挪着,一眼瞥见正直瞪瞪瞅着她的归凤。“走,我们先去见见展风。”庆姑将小云又拉了走。转而,又去一个新的陌生地方。小云第一次见到杜展风,是在这石库门三楼有老虎天窗的东厢房里。正午,满室的阳光。睡在床上,据说是发了水痘的男孩正懒洋洋地踢开被子,趴开手脚,享受阳光的沐浴。庆姑将小云带进来,男孩冷不防露了馅,正慌张整理睡相。“我的小祖宗!”庆姑急得上前给儿子掖好被子,还裹成了个“粽子”。
小云顺眼瞧过去,男孩浓眉大眼,脸面黝黑透红润,理个小平头,虎头虎脑的。身子骨并不像听说的那样弱,倒比大病初愈的自己还要硬朗些。男孩别扭,很不舒服,左扭右扭,非要挣脱出手臂,还撸起袖子,直伸到母亲面前嚷嚷:“妈,我都好了。”小云看见那瘦干干、黝黑的膀子上有浅浅的痘痕。庆姑不准他示强,将他的臂膀再度塞进被窝,道:“刚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你娘可再经不起你的吓了。” 又介绍小云:“这是新来咱们家的云妹妹,。”男孩很别扭,带着气:“妈,你怎么真信那种算命先生的话了?归凤——”
庆姑厉声喝止:“别瞎说,这全是为你好!”男孩撇嘴,多半觉着没面子,又本不是闲人,见小云孤零零站一边,身子瘦似柳枝,可怜样的,只好先和气:“你叫我展风哥吧!”小云就要露怯,被男孩一招呼,就又笑着叫一声:“展风哥哥。”男孩的手又伸出来,搔搔脑袋,忍着不对她笑。小云被安置在石库门二楼的厢房里,和归凤等几个女孩住一起。这栋小石库门里,原来竟住了十来个人。杜班主夫妇是和展风睡一屋的,三楼的西厢房由筱凤鸣独占一间。二楼东西两间厢房互相打通,排着通铺,拉好床帘,睡了七八个女孩子。
女孩子们都欺生,各管各地梳头,脱衣,互相嘻笑,没有一个主动招呼小云。
小云无措伫立,在比滚地龙宽敞数倍的地方举目无亲,更零丁了。只归凤暗暗地瞅小云一眼,又一眼,先同四周的姐妹们一起不作声。这些女孩们,打小就出